还有猪杂内脏,以前他嫌厨子做的腥,碰都不会碰一口,如今一勺又一勺,才顿觉那碗都要见底了。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商应秋,心里生出一点警惕。
野兽如果被饲养养久了,习性上会难免带出些家养的气息。
但不怕,等放归山林后,一切都会回归平常。身体被留下印记,很容易忘记,但习性上一旦被人留下烙印,那就必须引起重视了。
商应秋不知郁衍心中在想什么,正叮嘱沈促:六扇门总部在京城,回去需六日路程,我派几个弟子,同捕头一起前去。
沈促拈筷夹菜,对前辈放心得很:不麻烦了吧,他们都是有经验的老捕头了,四人足够了。
普通人,是够的。商应秋淡声道:暮春,若你的秘密被人知道了,也许会被公之于众,你会怎么办。
郁衍:嗯?
还能怎么办,那当然是灭口为上了。
看沈促还懵懂,郁衍暗叹一口气,放下粥,有了要提点后辈的意思。
他说前几天,夫子说了个典故,是关于寒食节的来历。
千年前,晋王曾被兄弟迫害,流亡他国时,饿得不行之际,随从给他端了碗肉羹,晋王二话不说吃完后,才知那肉羹是随从身上割下的肉,十分感动。
感动归感动,但晋王他重夺王位后,重赏了所有陪他一起流亡过的人,唯独忘了这位随从,其他得了封赏的臣子替随从打抱不平,晋王这才派人去请随从,才知随从不求名利,已带着母亲躲进深山里。
有人进言,说搜寻两人太难,不如放火烧林迫其出山,晋王允,不曾想火势失控,大火连烧数日不停,随从与母亲坚决不出,焚火而亡。
晋王痛哭一场后,感念随从忠臣之心,定忌日为寒食节。
割股啖君,救命之恩理应没齿难忘,晋王为什么偏偏,会忘记随从呢。
晋王能流亡十九年重登为王,在外经历了多少风雨危机,可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孩儿王,怎会不晓得纵火烧山的后果?
随从隐退,深谙为臣之道;而提馊主意的人,同样也是个中好手。
食人肉,本就是君王最不想被提起的尴尬窘迫,随从正是有自知之明,才不不敢邀功,独居老林深处。
那些不好的过去,还有秘密,都是不能被公之于众的。
沈促陷入沉思,也是啊
被花蜘蛛骗的都是有头有脸的,那么多年大家藏着掖着不说,有些不是不知道他是男的,而是知道了,宁愿吃闷亏也不愿意被人知道,一旦花蜘蛛被抓,到时候骗了谁,都会写成案册公布
那就全天下都晓得自己被男人骗了么!那得破碎多少家庭,造成多少惨剧啊。
还是赶紧再申请人手,路上跟严实点为妙。
方垣:
他以后可要怎么过节啊?
青玄道长怎么了,为什么要讲这些可怕的典故,他不是最笃信真善美么?
武当派这是内讧还是要倾门覆灭了?
*
用完饭,一行人回潭府休息。
夜深了,万籁俱寂,沈促就在意识有几分朦胧之际,感觉一阵微凉的夜风从自己脸边拂过。
房里有人!
沈促哪怕睡着了也习惯拥着剑入睡,无论身在何处都会维持着一丝警惕,他意识到人就在那,但四肢好像被麻痹了一样,根本无法移动。
是我。
黑影匿于梁后,在没有烛灯的屋里,仿佛来自黑暗深处。
我儿安危,我自有打算,承蒙想念,郁某感激不尽。
沈促喉中一哑:师
我知道你今天不走,是想保护他。
那嗓音比沈促记忆里的要温和许多:但不必。
话只有这两句,沈促甚至来不及看不清对方是怎么来的,房里的气息已彻底消失。
夜静得人背后发凉,就连空气也因为风雨欲来的湿气而显得有几分沉重,不知过了多久,沈促头仰着,脸上露出一个不知是哭笑还是挣扎的表情。
师尊
小时沈促家里穷,他被爹娘卖后又几经转手,最后才被不周宫的管家挑中带上了山。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就那样了,顶多做个家奴,生来就是人下人,浑噩一生,不敢再有别的妄想。
可管家带他去给师尊掌后,师尊竟夸了句他不错,是个可造之材。
自己居然是个可造之材。
后来想想,这话也许这只是师尊的随口一句,对所有招来的弟子都会说。
可这四个字,偏偏就像种子一样在沈促心里深根发芽了。
在他眼里,师尊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那他说的话,肯定也是正确的。
有了这份认知,他就得比常人更努力,更严以律己,进了六扇门后,别人收贿银但他不会;别人溜须拍马欺上媚下,他也不会很多人说他傻,他不是傻,而是他坚信自己是个可造之材
他的人生,与那些同流合污的人理应是不一样的。
一句话,有时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哪怕说的人,也许自己并不会当一回事。
与其说报恩,不如说他想感谢师尊的无心插柳,给他一份生的希望。
这时,桌案上的烛火倏地亮了,门后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你,你怎么在这
沈促失声,看着商应秋从黑暗里缓步走出。
青年早换上白日为参加寿宴所穿的紫袍,又是一身全身玄黑,脚下无声,简直像从黑暗里凝成的一般。
沈促以为商应秋是为追捕而来,不顾半身麻木,强行翻身拔剑,脸上汗涔涔阻挡在门前,可现在他哪是商应秋的对手,一招就被卸了剑,倒坐回蹋上。
商应秋收剑入鞘,摆到一旁桌上,却没如沈促所想那样急迫地追出去。
光线晦暗,沈促并不能看清对方此刻眼中神色。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商应秋此刻的状态,不像猎人。
他有些释然,也有些紧绷到极致后的疲惫,像终于等来了一份迟到的尘埃落定。
但一望之下,商应秋看起来仍无波澜。
很难猜么,以你的个性,一天想不明白我要做什么,一天就不安心把孩子留在我这。
沈促:
没错,他今天没跟老捕头一路走,确实是存了这样的想法。
从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商应秋的态度不像别有所图的样子,但他实在不明白,既然不是为报复,那商应秋为什么要首当其冲的拿不周宫开刀?
这十年来,碧玉山庄、烈火教发展势头更猛,不更该被视为大患么?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身上血液流转正常了,身子也能动弹,沈促嗓音跟着流畅起来:不为复仇,那还为什么。
为功法?一山不容二虎,但商应秋已修了浮屠神功,不太可能再修别的;还是为宝藏
也不太可能,元宝在商应秋眼里大概跟鹅卵石没什么区别,都做盟主的人了,身上毫无点缀,唯一的饰物还是那串带了十几年的破珠子。
暂时不能说。商应秋眉宇间凛正如锋,认真地回答沈促:但我可以保证,我不会让他有事。
沈促心里微微一转,武林盟的家务事他不太清楚,但看商应秋这态度,他猜测道:莫不是有人想利用武林盟对付不周宫,你必须出面?
商应秋不语。
难怪你盼了那么久,现在还能忍着不追出去森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