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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少爷。”
有人喊他的名字。
姜衍恍恍惚惚地转过头,看见站在身后比他低了一节台阶的齐沛。在模糊不清的光线中,齐沛的脸半明半暗,看不分明。
姜衍睁大眼睛:“齐——”
“沈总吩咐了,”齐沛无声无息地扶住他的手臂,“想听您弹琴。”
“——什麽?”
于是齐沛再次重複:“沈总说了,想听您弹琴呢。”
姜衍像是没有听懂,又像是被灯光晃了眼睛,张了张嘴,“啊”了一声:“琴......不是坏了吗?”
“您早上刚来,下午沈总就让人来修好了。”
姜衍其实没怎麽听懂齐沛的话,姜知远没有说谎,他不太会喝酒,即使是度数很低的一小杯红酒,也能轻易地使他头脑昏沉,看不清路。
“姜少爷,会弹琴吗?”
姜衍迟钝地点头:“会。”
“那我扶着您下楼,”齐沛双手抓着他的小臂,弯着腰,低头带他向楼下走。
姜衍木讷地跟着他走下楼,一直走到那架沉默的钢琴面前,齐沛放开他,替他掀开琴盖:“姜少爷,请吧。”
“什麽?”
姜衍像是现在才明白过来齐沛的意思。他低下头,摸了摸黑白跳跃的琴键。温热的指腹触碰到琴键,姜衍终于感觉到一点属于这个早春的凉意。他稍稍清醒了一些,擡起头看向齐沛:“什麽?”
“沈总想听您弹琴呢。”
“现在吗?”
齐沛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
“......”姜衍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在琴凳上,擡了擡手,牵扯到肋骨之间和手腕的伤口,有些酸胀地发痛。他又放下手,双手搁在膝盖上,像是安静听课的学生,垂着脸,视线扫过洁净冰凉的一行琴键。
齐沛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他像是一位等待的观衆,极有耐心地站在姜衍斜后方,微微弯腰,一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犹如银丝。
姜衍不太会弹琴,小时候学过的那些,其实也忘得差不多了。但擡起手的时候,仍然找回了一些童年时期的身体记忆,手腕下垂的角度和手指弯曲的弧度,从记忆深处被唤醒。
上次弹琴好像还没有过去很久。同一台钢琴,同一个季节里。
同一首曲子。
沈承簪弹得很好听,但姜衍还没来得及学会。他只会弹几行简单的和弦,曲子的主旋律,本应该出自另一人之手的。
好在似乎并没有人在意他弹得好坏。
齐沛如同静止的雕像,仍然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目光微微下垂,落在跳跃的琴键上。
单调的和弦不断重複,没有连成动听的乐曲。因为隐隐作痛的伤口和生疏的技艺,从姜衍的手指流出的旋律似枯水期的河流,时时遇到艰涩险阻,停滞不前,磕磕绊绊。
他弹了很多遍,齐沛没有说停,短短的几行和弦,姜衍弹了很多遍。弹得多了,终于顺畅了起来,于是乐音开始流畅,之前不成曲调的旋律,终于有了一些欢快的意蕴。
砰的一声巨响。
琴声戛然而止。姜衍的双手凝滞在半空中,朝二楼看过去。
从一楼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随着光线减弱,隐没在暗处,姜衍仰着脸,远远望过去,看得不太分明。
然后他听见姜知远和沈芩的声音。
在黑暗中,喘息声,肢体的碰撞和姜知远含糊不清的低语:“......回房间。”
他听见姜知远说:“沈芩——算我求你。”
姜衍仰着头,长久地注视着隐没在黑暗中的二楼,什麽也看不清。
又是一声巨响。
整个沈家再次陷入深潭死水的寂静。
“姜少爷,您继续弹。”
姜衍坐在琴凳上,双手仍然保持弹琴的姿势,迟迟没有动。从尾椎骨到颈椎,都失去人体应该有的弧度,完全僵直,他像是生鏽的机器一样,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齐沛,平静地叙述事实:“手抖,弹不了。”
齐沛脸上带着微笑,腰弯的更深,保持倾听的姿态,目光落在姜衍颤抖的手上,温声道:“姜少爷,您得弹。”
“......”
指腹再次垂落在琴键上,无论是力度还是节奏,都混乱得毫无章法,不堪入耳。
供暖系统还在持续工作,明明是初春季节,姜衍只穿了一件薄衬衫,却浑身燥热,血液混合酒精在血管内奔流。
气温,季节,和夜晚的琴声,姜衍坐在漂亮的钢琴前、辉煌的水晶灯下,慢慢地想,整个沈家连同这个屋檐下的一切,此时此刻,都处于巨大的混乱失序中。
*
再次从床上醒过来的时候,窗帘大开,已经是阳光很好的早上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