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清澄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祝遥笑笑: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很过时很傻?玩乐队的时候纹的。
祝遥伸出手指,指尖微颤着,轻抚上曲清澄的背:一点都不。
反而与曲清澄的气质发生奇异的碰撞,生出一种莫名的美感。
祝遥的手指像右轻抚:那这个呢?
莹白背脊中央,面积最大的纹身,是一个天使,翅膀徐徐展开,双手合十祈祷,圣洁又美丽。
曲清澄说:这是我考上师范以后去纹的。
一是为了纪念我姐,还有就是在扮演我姐两年以后,那时我心里其实挺疑惑的。
当我越来越跟我姐的样子、性格融为一体,当我的扮演越来越顺,当我开始根本不觉得我在演,而觉得我其实天生就是这样的人。
我忍不住想,那以前的我自己呢?难道那时的我,才是一种伪装,想故意跟我姐形成区别?
可我又觉得不是这样,因为那时的我,也不觉得自己在装,反而真的很开心。
我想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我想,只有我会记得以前的那个我自己了,我爸妈、我同学、还有以前的老师,应该早就忘了
所以我跑去纹了这个纹身,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之前世界上还有那样一个自己存在过。
祝遥的手移到最右上方:最后这个是我去纹身店找你那次纹的?
曲清澄点点头。
其实曲清澄的纹身位置整体都偏下,是穿任何款式都不会露出来那种。
所有这些纹身,和那个再也没人记得的叛逆曲清澄一起,成了曲清澄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祝遥直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温柔文雅的曲清澄背后,露出这样一大片繁复纹身的时候,所带给她的巨大震撼。
曲清澄当时跟纹身师说她身上的纹身毫无含义,都是纹身图册上随便选的,现在看来明显不是。
祝遥手指缓缓抚摩,那是一个妖娆邪恶的美杜莎纹身,出现在那圣洁美丽的天使纹身旁,反差太过明显,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为什么是美杜莎
五年前,只有十七岁的祝遥,根本不敢细看曲清澄莹白背脊上最新的纹身,到底纹了什么。
现在才知道是美杜莎。
曲清澄扭头笑笑:如果天使是我姐的话,这个邪恶的美杜莎,应该就是被藏起来的、真实的我本人吧。
为什么
祝遥分明看到,半转向她的曲清澄的侧脸,那样美好,如她背上的天使纹身一样散发着圣洁光晕,好像世间的一切凡尘污秽都与她绝缘。
嗯因为我演好了我姐的一切,却发现只有一点是我演不了的,那就是
我喜欢女人。
祝遥手指一滞:这是罪么?
这当然不是罪。曲清澄说:只是在我爸眼里,我知道他一直把我当成我姐的替代品,当我的这一天性,破坏了他眼里完美女儿的形象时,这才变成了罪。
第一次出事是在大学,我和大学的一个辩论社学姐,有了那么点特殊的感觉吧。
暑假时,她来找我,我觉得我伪装的挺正常的,可我妈很快发现不对劲了,接着是我爸。
其实他们从头到尾没有戳破什么,客客气气接待了学姐,客客气气把人送走。只是我有天晚上无意中发现,我爸又开始吃安眠药了。
后来,我妈找我谈了一次,其实还是没戳破,只是各种暗示,又说起我姐高中时有个很喜欢的男孩子
曲清澄笑笑:那是我的第一个相亲对象。
祝遥说:可这种事没办法伪装吧。
如果可以伪装的话曲清澄说:现在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吧。
假装我是一个正常人,假装我喜欢异性,这是我妈和我达成的共识。从我和我姐喜欢的那男人开始接触以后,我爸的精神状态,才又开始恢复正常了。
只是曲清澄喃喃道:也许是我没用吧,可这种事我是真的装不来啊。
我甚至躲到国外去读书,可是我在国外期间,我爸的状态也不好,所以我妈逼我回国。
我并没想过会再遇到你。曲清澄缓缓转过身,跪坐在床上,变成面对祝遥。
我本来一直劝自己,也许接触异性多了,我多少能容忍一点了,一辈子就能那样装下去了曲清澄说:也许到第五个第八个第不知多少个相亲对象的时候,我突然就能接受了。
曲清澄的手指,抬起来,缓缓触到祝遥的脸:可我没想到会再遇到你。
祝遥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曲清澄睡衣半解,松松挂在肩头,带给她的震撼,甚至比背后那片纹身带来的震撼还要更强烈的。
圣洁的优美的不染纤尘的。
纤瘦的脆弱的一碰就碎的。
愣怔半晌,祝遥才算找回了自己的半边灵魂,另外半边,大概会用于寄存在曲清澄身上,见不到曲清澄,她永远魂魄不齐。
她抬手,把曲清澄拥进怀里:装不下去,就不要装了啊。
曲清澄把头埋在祝遥肩头,祝遥透过薄薄的睡衣,感到肩头一阵微微的湿。
原来一向成熟的稳重的对一切胸有成竹的曲清澄,也是会哭的啊。
祝遥缓缓拍着曲清澄的背,就是曲清澄常对她做的那个安抚的动作。
可是不装的话,我爸怎么办呢?我爸身体很不好的,你高三时我突然辞职,就是陪我爸去国外治病了。曲清澄靠在祝遥肩头:我已经失去我姐了,难道还要再失去我爸吗?
祝遥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的一下、一下拍着曲清澄的背。
我不是没想过赌一把的,在遇到你以后。曲清澄缓缓伸手,环住祝遥的腰:我不是没想过也许我爸那边,难受一段时间也就接受了,也许我想的最坏的情况,根本不会发生。
祝遥知道曲清澄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是什么。
如果祝遥跟曲清澄表白、走入一段稳定关系的话,曲清澄是愿意为了祝遥去赌一把的。
拒绝相亲,对爸妈透露真相,甚至牵着她的手走到爸妈面前。
祝遥知道曲清澄是敢的。
可是。
可是那样带来的是什么。
爸爸的倒下。妈妈的叹息。曾经泛着白色象牙舟的生活掀起滔天巨浪。
那个祝遥曾经最向往的,优雅的淡定的不用吃苦的曲清澄,是不是就不复存在。
那个祝遥曾经最羡慕的,温暖的和睦的能带来慰藉的家,是不是就不复存在。
祝遥不只是怕这些,她更怕的是,从一个破碎的灰败的充满怨怼的家庭里走出来的她自己,根本不值得曲清澄这样巨大的牺牲。
如果她别扭的性格,像祝映岚一样把一段稳定关系走到崩溃,到那时,曲清澄再回过头来看今日牺牲的一切,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不是不相信曲清澄。
她是不相信她自己。
她怀疑自己不能背负起曲清澄交付的一切。
随着祝遥漫长的沉默,曲清澄缓缓的止住了眼泪。
她从祝遥的肩头起身,头还低着,祝遥也一样,半垂眉眼。
在一阵垂头丧气的气氛中,曲清澄缓缓把自己的睡衣扣好。
她轻声对祝遥说:把眼镜给我。带着鼻音。
她脸上的眼镜刚被祝遥摘下以后,放在了祝遥那边的床头柜上。
见祝遥垂眸坐着不动,曲清澄又说了一遍:把眼镜给我。
其实祝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戴上眼镜,曲清澄就还是伪装起来的她姐姐,继续扮演一个完美女儿的形象,相亲直至结婚,过完优渥顺遂、只是并非她自己所愿的一生。
丢掉眼镜,曲清澄就变回了最初的她自己,也许连曲清澄都已忘了最初的她自己是什么样,她只是愿意跟着祝遥一起去赌。
一切只取决于祝遥的一念之间,要不要表白、要不要牵起曲清澄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