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他幼时最喜欢的地方,有花有草有阳光,祝长生每三个月会带他来一次这里,捉捉鸟,捕捕鱼,成为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期待。
只有祝长生来,他才有踏出墓室的机会,但祝长生不常来。虞思归每次来,会教他新的招式,他学的不好,又或是稍微慢了些,非打即骂。即便这样,他还是期待虞思归的到来。她从山间走来,身上带着草木和阳光的气息,有时发间落一瓣花抑或一片叶,都是他捕捉生机的来源。
祝夫人经常责打你吗?书中确实提及过,虞思归对穆千玄管教极为严厉。
嗯。楼厌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虞思归会罚他跪在墙角,用竹鞭狠狠抽打他的后背,那时,他不懂她的仇恨从何而来,懂了时,已众叛亲离,从云端坠入地狱。
已经入秋,山中果子殷实,初夏刚从墓室里出来,浑身犹裹着驱之不散的阴冷,此时沐浴在阳光下,方觉活在人间。她提着裙摆,向前跑着:有毛栗子诶,我以前去乡下的时候,经常摘这个,你别看它都是刺,在地上搓一搓,剥开就能吃了。
撕拉一声,初夏垂眸,啊地叫出声她的裙摆被一根伸出的荆棘勾住,划出长长的口子。
苏回送她的香衣,昨儿个就被泼了莲子羹,今天又扯出这么大的口子,苏回要是知道,非把她给宰了。
她手忙脚乱地扯回裙角,越扯,勾的越是厉害。楼厌走过来,干脆利落地将勾住的一整块都撕了下来,初夏想阻止都没来得及。
初夏:
不知道的还以为楼厌跟这件裙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初夏想了想,把撕下来的那块布捡起来,塞进腰间。萧毓婉手巧,没准会有办法缝回去。
楼厌眯了眯眼睛,压住眼底的煞气,没说什么。
两人摘了些毛栗子,往山下走去,刚回到奉剑山庄,碰见祝笑笑和宋绍新在争执。
说是争执,并不准确,祝笑笑冷若冰霜,宋绍新仿若未觉,固执地挡在她身前:笑笑,你先听我说完这番话再走好不好?我只一句话,就这一句。笑笑,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不怕,就算我变得和他们一样,我心甘情愿,我喜欢你,发了疯地喜欢你,为你死,我甘之如饴。
住口!祝笑笑扬袖,挥开了宋绍新,你以为你是谁?能和他们比?宋绍新,喜欢这两个字,你不配。
祝笑笑说完这句就走,留下宋绍新一副如遭雷击的模样。这个时候,自是不好上去揭人家伤疤,初夏扯着楼厌绕道走。
这是宋绍新第几次被拒绝,初夏都记不清了。这个人真有毅力,不在乎祝笑笑是死了丈夫的寡妇,更不在乎祝笑笑克夫的命格,模样又俊朗,换作她是祝笑笑,都有可能动摇了。
或许,祝笑笑三番五次的拒绝,并不是真的不喜欢,而是像宋绍新说的那般,有所顾虑。
师父,大小姐的三任丈夫都是怎么死的?初夏好奇。
第一任被蛇咬了,中毒身亡,第二任醉酒后不慎跌进了井里,第三任他是悬梁自尽的。
真是邪门啊。初夏不信有什么克夫的命格,那都是编排出来污蔑女子的。一个人的生死,怎么会关乎另一人的命格,但三任丈夫接连横死,确实有些蹊跷。
再说这祝笑笑,虽有奉剑山庄大小姐的名头,其实挺惨的,书里说过,她的亲生父母就是被强盗杀死的,现如今有不少弟子在背后嚼舌根,说她是天煞孤星,虞思归病成这副鬼样子,是被她的命格克的。
三公子,有您的信。一名青衣小厮迎面走来,恭恭敬敬把信交到楼厌的手里。楼厌拆阅信件后,草草扫了一眼,掌中内力吞吐,将信纸碾成了齑粉。
师父,怎么了?
想不想出门玩?楼厌偏了下脑袋,古怪地问道。
想。初夏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
阮星恬替虞思归重新配了药,林愿等在芙蓉居外,见到她,解下身上的披风,裹住她瘦弱的身躯:你这几日费神了,我让人做了些吃的,给你补补身子。
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都是宫廷才有的花样,阮星恬一眼就看出,这些珍馐不是奉剑山庄能做出来的。
林愿说:我特意请来的厨师,以前在宫里干过,你挑食,都瘦成什么样了。说着,捏捏她的双颊。
虞思归的病很棘手,阮星恬要对付的,不止她反复的病情,还有她背后那只神出鬼没的鬼。无头鬼是捉住了,芙玉那只鬼,依旧没有头绪。这些只是令人头痛,真正让阮星恬寝食难安的,是奉剑山庄的那位三公子。
她没有忘记这位三公子想要她的命,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尽量避开他的。为保住自己的命,丢下虞思归不管,离开奉剑山庄,她又做不到,只能费些心神防备着,不去触那位三公子的霉头。
好在这些日子三公子都未刻意再找她麻烦。
这些事她没法对林愿说起,林愿看似温润宽厚,涉及她的事,难免冲动,三公子亦正亦邪,已搭进来一个她,她不能再把林愿卷起来。
阮星恬冥思苦想,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三公子,双眉不知不觉蹙起。林愿揉揉她的眉心:你看,又皱眉了。
去唤青容一起来吃吧。阮星恬说。
她不用你关心,我已着人送了一份过去。林愿拿起筷子,塞入她掌心,再不长肉,我才不管什么祝夫人,一定将你带回去关起来,再不许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阮星恬思绪紊乱,忽的手一松,没握住筷子,掉下去一只。正要弯身去捡,林愿按住她的肩膀,重新抽了筷子,塞入她手里。
阮星恬看着手里一模一样的筷子,怔住:我明白了,林大哥,我明白了
什么?
我相信祝夫人没有说谎,如果祝夫人没说谎,说谎的就是其他人。阮星恬晃着手里的筷子,祝夫人她真的看到了芙玉。
*
楼厌和初夏去的白水村,正是信上提及的地方。那信是寄给穆千玄的,虞思归撞鬼一事,穆千玄表面没有表现出热切的关注,私下已在暗中调查,且有了眉目。楼厌挑起长眉,表情变得深不可测起来,他便去看看,穆千玄查到了哪一步。
白水村距离奉剑山庄有两天的路程,楼厌租了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赶着路,顺便带着初夏游山玩水。
秋高气爽,湛蓝碧空漂浮着流云,如天蓝色的缎子上绣出的木芙蓉。初夏趴在车窗前,手里拿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橘子。
橘子熟透的季节,金黄色的薄皮裹着果肉,指甲轻轻一划,再向两边撕开,就露出了汁水饱满的橘子瓣。
初夏掰开橘子,一半递给楼厌:给。
她的指尖沁着汁水,清透的橘子香混合着少女身上独有的青春气息,霎时间,空气里都泛着股甜香,楼厌胸膛里揣着的一颗心,也似浸透这橘子香气,泛起微微的甜。
枯黄的叶子在阳光里打着旋儿,飘进窗户里,落在初夏的裙摆上。初夏把橘子塞入口中,拈起那片落叶,从车窗中扔出去,那片枯叶便化作了蝴蝶,远远被甩在了风里。
两人下车时,衣角上依旧裹着团淡淡的甜香。白水村地处偏僻,两人衣饰华贵,不似普通人,下车就引起了村民的注意。楼厌带着初夏直奔目的地一间破落的小院子。
农家小院说不上多么整洁,周围的石墙都是用心砌过的,院子里精心地栽上了碧树,门上还贴着春联。只是时日已久,那对联上的字迹已被风雨侵蚀,只剩下一抹破碎的绯红,顽固地与木门相依为命。
院子里杂草丛生,淹没石子铺出的小路。楼厌推门而入,身后响起一道苍老的妇人声音:二位是?
我们是这家人的远方亲戚,路过此地,顺便探望一番。楼厌脸上堆着温柔的笑意,这里似乎很久没人住了,大娘可知到他们去了哪里?
你说小芙啊。那妇人皮肤粗糙黝黑,满脸都是岁月雕刻的褶皱,手里挎着篮子,摘了半篮子的蔬果,身材还算壮实,操着一口方言,一看就是本地的庄稼人,她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楼厌竟能听得懂本地的方言,用上本地话,和大娘如闲话家常:她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