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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知来了一个长眉长须的老头,高声制止道:“放肆!织造署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你在这里操使你的家法?你把我这织造往哪里搁?”
左誉见了曹织造,顿时气瘪,将手中的杖丢回给下人,俯身,拱手,虽仍愤懑,却也不敢多置一词。
曹织造痛心疾首,指着左誉的鼻子骂道:“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也知道心疼别人,知道‘打在你身,痛在我心’,你呢?你可是他老子啊!你怎么下得去这么狠的手……”
“正因为我是他老子,才更应对这个没娘养的严加管教!”
曹织造气急,“他娘死了,那是他娘的命数!你怪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做什么?这么多年,他也大了,你也有了新妇,新妇的生辰有你张罗着还不够?他亲娘的忌日,却不许他记念么!”
左誉心中冷笑, 若只是这些积弊倒也罢了,他这个儿子不知遗传了谁,清高得很,连自己老子也视为豺狼虎豹。平日里,他做什么都叫他看不起,呵,若无门荫,他还不知道在哪吃苦呢!他便偏要他承继他的衣钵,让他知道,自古以来,人情世故,什么叫不得已而为之,而什么才是餐腥啄腐、蝇营狗苟!
曹织造见他不语,也稍稍平复了自己,这对父子隔阂甚深,今日这阵仗的缘由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亦不再多言,只道:“还不快来人,把左公子背下去,也别回他老子那了,就送去我府上,再请江郎中来,好生照顾!”
便有几个伙计前去背扶。
路过她时,面色惨白的左小公子抬了抬手,轻轻一指,“是你啊……叫什么?”
七宝心中一动,他竟还记得她!
“我,我叫七宝。”
“七宝……好,日后,你若得空,便来衙门的书阁找我……”
“可是,执事大人那边……”她早已将在场人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左不过由着我,右不过再打我一顿罢了。”左小公子扬声道,似乎有意让左誉听见,让他知道,他要护她周全。
于是,这日起,她便又多了一个老师。
但与其它繁重而紧张的课业不同,他不过偶尔教她写一手漂亮的字;教她认识织造署的架构;教她前朝的民与官斗,过往的兵家之法,现今的官府之事;教她发呆,教她不发一言;教她知道,纵懂得再多,什么是这人间的落寞。
直到后来,直到她已出落成一个惊才艳艳的姑娘,直到她成了织造署最优秀的细作,直到她再也没有机会被他执着手,执着地、一遍一遍地写她写不好的撇捺......她才隐隐发觉,那些静默的、浮动着点点游埃的辰光里,他其实是在她身上,倾注着一些他既渴望,又不曾得到,故而偏离了正行的东西。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些东西,在最后,又是怎样阴差阳错、命运使然地成了倾覆一切的力量……
“谁惹你了?就这么不高兴?”
冷不丁,窗外传来这么一声,将七宝从岁月翻腾中扯了出来。迷迷糊糊地,她抬眼看去。
几近破晓,周允玄衣、束发,披着青山和夜色,风尘仆仆,倦容深深,像赶了很久的路,然少年意气,浅眸星动,似有万般柔情。他就这么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注视了有万年一般。
“周允?”七宝不解,一时间不知自己是否已入了梦,“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动身了么?”
周允微笑道:“是啊,我怎么在这里?这话,我也要问你呢。”
“问我?”
周允难得见她如此呆状,柔声叹道:“是啊,你知道的吧,我本是个一沾枕便呼噜的,可这次上了船,茶饭不思,还吐了几回,更别说睡觉了,这么下去,到了岭南,只怕头昏脑胀,要把那堆盐货都倒进海里去。”
七宝蹙眉,嘟囔道:“这怎么能怨我呢?”
“这怎么不怨你?因你不愿和我一起去,我思来想去,头都要想破了,能怎么办呢,只好来掳你走了。”周允说得戛玉敲冰、情真意切,似乎真有那么回事一般,“你不愿意也没办法,我的船原已行了十几里,后来我下令掉船,忙不迭折返,文、武都气得不肯听我的话了,靠了岸,我只得自己偷了一匹马,加鞭地赶,这么花了个把时辰,才回到此处,我太累了,你现在乖乖地跟我走,不许惹我生气,否则,我就把你丢进海里去。”
他嘴上说着叫人啼笑皆非的狠话,心里却很不安。
这些年,他看着她不断受到谢老爷子的赏识,人也愈加沉稳少言,虽有遗憾,却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她欢喜,毕竟,这世道,一个女子,没有殷实家境庇佑着倒也罢了,若是还生得不赖,总少不得要吃这样那样的苦头。想想她曾经那些遭遇,而今虽操劳些,却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处境。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