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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明。”
此时的传明是少年模样, 个子比时聆高上不少, 她不得不仰头看他。
他笑得温文尔雅,语气温柔:“昔日寺中寥寥数面,施主居然还记得, 当真是荣幸。”
季陈辞并未见过这位沙弥,只偶尔听时聆提起过,于是他疑惑地开口:“不是说, 这小沙弥,如今才两岁么?”
“不错。”时聆点头道,“我曾经也以为他是死在上官明手下的孩童,才一直未出现,却没想到, 他并不是因为我们夺了他的生路才消失, 而是因为, 他就是这幻境的幕后之人。”
“至于年岁么,他又不是人, 想变成什么样,全凭他心意。”
传明从容不迫地转着佛珠, 仿佛她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时聆缓步向前,举起案台中间的蜡烛, 摩挲着上面的小字:“先前在戒堂见到这只蜡烛, 我并未多想, 只当是普通香烛,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你根本就不是人。”时聆盯着他的眼睛,笃定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天上掌灯神女案上的神烛,又名复烛。”
戒堂中无故掉落的、观音殿中佛珠旁、佛像前凭空出现的香烛,都是他在刻意暗示,包括他在案前以灯点灯的动作,就是为了告诉她,他是小沙弥传明,也是天上的神物复烛。
他从未出现,却一直都在。
传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施主好记性,我本以为你是认出这烛身上的字,才猜出我的身份,却不想你连我在天上何处都能知晓,实在佩服。”
时聆淡定道:“没什么,她先前嘲讽我穿得招摇,我一气之下就将她案上的蜡烛全掀翻了,不慎将桌上的书籍烧得精光。”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会将这十一年的时间制成幻境,又为何,要残害那些无辜的百姓?”
传明顿时陷入沉默,脑海中倏然闪过很多人,他抬眼望向佛像,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你们进来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都是我曾经经历过的,我在天上幻化成形后来到人间,在我孤苦无依时遇到了君风,他将我带回了君府。”
“君府的人都很好,无论是君府人,还是底下的小厮丫鬟,他们都很照顾我,从未与人争吵红过脸。”
“直到襄城被灭,我拼了命才逃到这里,与师父和师兄相依为命,度过了平淡温暖的十六年。”
时聆忽然想到,之前在雪夜中见到观南时,曾脱口而出的话,当时她便觉得莫名,像是有人在替她说一般:“所以,那夜在巷中遇上观南,也是你所经历的?”
提到观南,传明的眼神又是一变:“不错,我见他身有佛根,便劝他去寺中修行……”
话未说完,传明的眼中忽然冒出许多血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泪:“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师父定能飞升成佛,师兄也会功德圆满!都怪他们!他们砸了佛像,断了伽和寺的佛缘!他们该死!”
正说着,他将案台上的贡品全部推翻,上面的东西“噼里啪啦”碎了满地,时聆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平静:“真的是因为这样吗?”
“虽然他们砸碎了佛像,但住持却因此了悟尘世,功德圆满,顺利飞升成佛,你又为何要犯如此杀孽呢?”
“你住口!”
传明死死捂住耳朵,但她的话还是顺着风钻入耳中,避无可避,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口中不断重复:“对…都怪我…都怪我…都是因为我……”
时聆蹲在他面前,指尖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告诉我,他为何成佛后,又会堕入鬼道?”
传明脸色惨白,笑容格外凄凉,像是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因为我把他们都杀了,我罪孽深重,自该堕入无间炼狱,受尽惩罚折磨,我认。”
“可是他来了!”传明怒吼起来,攥着胸前的衣服,表情十分痛苦,“我在黑暗看见耀眼的佛光,一双手将我拉出了深渊,是师父!他竟为我堕了鬼道!”
“他本该是至高无上的佛!”他在地上不停打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内心的苦痛,“都是因为我……”
时聆松开手,凝神沉思许久,才轻声道:“竟是这样。”
当年殿中的佛像被砸光后,传明却以为伽和寺的佛缘已断,一怒之下便将这些人全部杀害,却没想到住持并未受影响,反而在圆寂之后顺利成佛。
他杀孽太重,被打入无间炼狱饱受折磨,这便是罪因恶果。
已然成佛的住持于心不忍,为将他从深渊中带出,甘愿堕入鬼道,成为厄渡鬼佛。
可传明认为,他敬仰的师父就该是高高在上的佛,他无法接受这一切,被执念所困,将这十六年的经历制成幻境,不断轮回。
时聆却道:“你以为,救你出深渊的,只有他吗?”
传明脸上泪痕未干,怀疑道:“你…什么意思?”
“你可曾留意过观音殿的童子?”时聆提醒道,“难道你没发现,左边那童子的容貌,与观南师兄甚是相似吗?只是他手上没有胎记罢了。”
传明瞳孔骤缩,神情慌张:“你是说……!”
时聆抬起手,指了指虎口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观南师兄,应该就是观音殿中的善财童子,而他手上的胎记,正是为了救你才留下的鬼印。”
原先她还没想明白,住持为何要将佛珠留在观音殿而不是其他地方,现在仔细一想,竟是这个缘由。
“师父……师兄……”传明眼神空洞,也说不出别的话。
“我倒是在神女的书上看到一句话。”时聆像是想到什么趣事,歪头笑道,“有书记载:复烛,神物也,于临终前燃之,逐幻现向往之景,可知人毕生之所愿。灯灭,则燃烛者亡。”
“你既有这本事,为何不看看师父的向往之景呢?”
“你住口!”
传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想去推时聆,却被她轻松躲开,见他要动手,季陈辞两步上前扣住他的手腕。
时聆拿捏住他的软肋,慢条斯理地欣赏他痛苦的表情,像是顽劣的狸猫在戏弄爪下的玩物:“让我猜猜,你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呢?”
轻柔的嗓音落在传明耳边,似是恶鬼低吟,教他痛不欲生,贡盘的碎片铺在地上,刺穿掌心,渗出殷红的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他疯狂地摇着脑袋,暴呵道:“够了!”
但时聆并不准备放过他,蹲在他身边,俏皮地眨着眼睛:“你在害怕。”
“你觉得师父最想成佛,你却让他堕入鬼道,你害怕会对上他失望的眼神,所以你不敢看。”时聆附在他耳边道,“你知道是自己的错,但是你不敢面对,就一切罪责都怪到这些百姓身上。”
悔恨、自责,各种情绪裹挟着他,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把这十六年的时间制成幻境,试图将责任全部推给旁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六载不断轮回。
他竟真的相信这罪恶的源头,都是因为百姓砸了这殿中的佛像。
“传明。”时聆轻声唤他,颇为无奈道,“你在伽和寺待了十六年,还不如我看得透彻。”
撇去先前对他的猜疑,时聆不得不承认,这位禅微法师,心怀大善,佛性永存,如果有人说他的毕生所愿,就是为了成佛,时聆定会觉得这人浅薄。
为了成佛而施善,那如何能叫佛?
想起百年前她初到伽和寺,住持指着那位最小的沙弥,语气中都带着期盼:“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老衲予他法号传明,愿他生念永存,直至诸世共生。”
传明,灯。
禅微想让他成为生路的掌灯人,他却将这些无辜之人都引向死路。
时聆神色复杂地看着传明,他宁愿躲在这幻境之中,反复轮回,也不愿见禅微一面。
仰首便能看见庄严肃穆的佛像,时聆不禁陷入沉思,是幻境是传明所创,但将她和季陈辞拉入幻境的,应该另有其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