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冬,腊月初七,金陵城头积了二尺来厚的雪。玄武门外的驿道早让朔风卷地扫得溜光,远处忽然传来沉闷的声响,由远及近,喇喇碾过一队兵。
打头两匹战马喷着白雾,当先那匹菊花青驮着个穿鸦青大氅的年轻军官,腰间牛皮枪套被雪光映得发亮。后头跟着十七八个灰呢子军装的兵,斜挎着德制毛瑟枪,皮靴碾过雪碴子,倒像是碾碎了满地的玉屑。
城头青天白日旗猎猎作响。年轻军官勒住缰绳,望着玄武门暗青色的城砖。那些被岁月啃噬的凹痕里嵌着薄雪,砖缝间还能辨认出五年前刻的“誓复东北”学生请愿标语。
“五年了啊......”
他轻叹一声,唇边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城楼下早有宪兵清道,沿街百姓退到檐下,几个裹着灰鼠皮袄的掌柜探出头来,正撞见年轻军官转过脸的刹那——鼻梁投下的阴影将面容割成明暗两半,原是张极标致的面孔,偏生左颊上横着道寸许长的疤,倒把眉宇间的书卷气都化作了刀锋。
话音未落,城门洞下忽然转出两辆黑色斯蒂庞克轿车。当先车门推开,钻出个戴金丝眼镜的中校:“卫戍区联络参谋陈子安,恭迎贺司令!”
这个被称作贺司令的年轻军官,正是半年前在绥远抗战里击退日寇的贺鸣川。彼时他亲率骑兵营突袭日军补给线,脸上这道疤便是被日军刺刀挑的。
这一役以寡敌众,连破日军三个辎重营,硬生生撕开敌军防线,为绥远守军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战后他便被紧急召回南京,直接升任金陵卫戍区城防司令。
陈子安从公文包抽出烫金文书展开:“这是何长官亲笔签发的城防交接令,特命卑职引您熟悉防务要冲。”
“张麻子!”
麻脸副官应声下马,接过交接令时露出缺了半枚拇指的右手,随即将文件递给贺鸣川。
贺鸣川目光快速扫过文件边缘的“京沪警备司令部用笺”暗纹,确认无误后,折好塞入怀中。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却难掩眉眼间的锐利,看向陈子安说道:“陈参谋,有劳你了。这金陵城防责任重大,往后还得仰仗诸位同僚多多支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陈子安连忙欠身回应:“贺司令客气了,您在绥远大捷的威名,咱们都如雷贯耳,有您来主持金陵城防,是咱们的荣幸,卑职定当全力配合。”
几人一同上了车,队伍跟在后面沿着驿道鱼贯入城。踏过鼓楼西街,拐过三山桥头,最终行至虎踞路44号。
黑漆铜铆钉大门上悬着块“金陵卫戍区城防司令部”铁艺门匾,砖砌门楼上爬满紫藤,干枯的藤条在风中颤动。门口站岗的卫兵见队伍归来,身姿瞬间挺拔,抬手行了个标准军礼。
贺鸣川稳步走进城防司令部的青砖门楼。
各部长官早已在此等候,眼神中满是对这位年轻司令的好奇。贺鸣川与众人一一见过,待诸事完毕,众人移步至作战会议室,在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纷纷落座。
贺鸣川率先开口:“诸位,如今局势愈发紧张。日军野心勃勃,在华北地区动作频频,金陵城防之事至关重要,大家先谈谈目前咱们城防的具体情况。”
军需处长摩挲着铜制茶盏苦笑:“这两年国防预算看着涨,实则杯水车薪。外围防线勉强搭起框架,可核心工事的钢筋水泥连三成都没凑够。上海运来的洋灰全填了江防炮台,城内街垒到现在还用着前清城墙砖!”
留着小胡子的工兵团长接道:“设备更是老掉牙。搅拌机是张之洞督鄂时的旧货,钢筋还得跟洋行赊账...”
贺鸣川面沉如水,左手按上摊开的长江防区图,右手拿起钢笔在蓝图空白处勾画,笔尖沙沙声里渐渐显出个狰狞的包围圈。
“诸位的难处我清楚。”他撂下钢笔,金属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脆响,“但日本人不会等我们备齐针线才来裁衣——”
“所以,我们只能用现有的资源,织好这张网。”
他抬眼望向众人,目光沉稳如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会议室里一时寂静,唯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后方防御形同虚设,众人心知肚明,但此刻,没有人愿意在这位年轻司令面前轻言退缩。
短暂的沉默后,各部官员纷纷开口,各抒己见。贺鸣川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点头示意,迅速梳理信息,将要害一一点明。
起初还有将领对这位年轻司令心存疑虑,但他说得简明透彻,步步紧扣实情,甚至连敌军可能的进攻路径、兵力调度都推演得分毫不差。那些将领不由得对视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
到最后,无人再提异议,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心服口服。
三小时后散会,众人鱼贯离开会议室。走廊里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很快归于寂静。
而贺鸣川仍坐在原位,随手拿起桌上堆积如山的情报,目光快速扫过各处军报、调令、粮饷清单。忽然,一封洒金笺从中滑落,轻轻飘落至地面。
纸上的松鹤纹熟悉得刺眼。贺鸣川微微一怔,弯腰拾起。他的指腹缓缓摩挲过那鎏金图案,展开信件一看,开头几行字映入眼帘——
“时维霜序,欣值本校立校十五春秋……”
落款处,赫然写着四个字:上林学府。
原是一封校庆邀请函。
上林学府,金陵最高学府,旧日他也曾是那青砖红墙里埋首书卷的一员。
彼时他不过是个满怀鸿鹄志向的学子,冬夜苦读,春日辩论,与一众同窗激扬文字,纵论天下。直到大四的某一天,布告栏突然贴满东北战事急报,沈阳沦陷的号外盖住了学术讲座海报,学校紧急动员鼓励学生参军入伍......他便是在那时脱下青布长衫,换了一身戎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觉已有五年了。
五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将一名意气风发的学子磨砺成沙场老兵。却不知曾经的课堂、书院、师友,如今是否依旧?
他合上信笺,目光落在落款处的校名,片刻后,缓缓将其放入怀中。
校庆那日,贺鸣川穿着一袭笔挺的军装,坐在车里望着熟悉的校园大门。
琉璃瓦檐下的匾额仍旧是他记忆中的“上林学府”四个鎏金大字,只是岁月侵蚀,金漆已有些剥落。门前人来人往,三三两两的学子裹着呢子大衣,捧着书本快步穿行。
卫兵正欲按响喇叭,却见后视镜里贺鸣川抬手制止。他推门下车,站在校门前伫足片刻,终是迈步走了进去。
典礼尚未开始,他便沿着石板路缓步而行。脚下的青砖依旧,连风中夹杂的墨香都未曾变过,只是身边已不再是旧时熟悉的面孔。
顺着记忆里的路径,他走进那幢白墙青瓦的教学楼。正逢下课铃响,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教室里涌出,走廊里顿时热闹起来。他随意拦住一个背着书包的年轻人,声音不自觉放轻:“你们刚上什么课?”
“国文课。”学生抖了抖袖口,笑道。
贺鸣川微微挑眉,嘴角泛起一丝怀念的笑意:“哦?先生是谁?”
“是许白桥许先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贺鸣川蓦地一怔,握紧的指节微微泛白。连那学生道别离去,他都未曾回神。
许白桥——那个曾与他并肩在上林学府读书的同窗,居然还在这里,居然还在讲课。五年前,随着沈阳沦陷的消息传来,整个年级都积极报名参军响应号召,唯独许白桥没有。他这个决定曾让很多人感到不解,甚至大为失望。但许白桥却从未解释过什么,也未曾流露出任何犹疑或愧疚,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贺鸣川快步走入教室。
学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偌大的教室里回荡着桌椅拖动的余音,窗外的光线透过半开的木窗洒落进来,在斑驳的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讲台上,一个清瘦的身影正在收拾书本。
那人身着一袭青布大褂,脚下踏着毛底布鞋,袖口整洁,衣襟平整,举止间自有一股书卷气。他戴着一副老式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平静,似乎对周围的动静并不关心。
贺鸣川站在门口,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人身上。五年未见,许白桥看起来几乎没有太多变化,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仿佛外界的战火、动荡都与他无关。他甚至觉得,这间教室就像是一个时间静止的角落,将许白桥牢牢封存,任外界风雨飘摇,而他依旧低眉翻书,讲授诗书文章,波澜不惊。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头翻涌,贺鸣川压下心中的复杂,迈步走了进去。
“许先生,好久不见啊。”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故意将“许”字咬得轻,而“先生”二字落得格外重,隐隐透出些许讥讽的意味。
许白桥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并无惊讶,也没有一丝熟稔的情绪,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片刻后,他收回视线,语调平静而客气:“请问,您是哪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贺鸣川的笑意一滞,眸色沉了几分。
五年未见,许白桥竟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当年同窗四载,他曾以为自己对许白桥至少还有些许存在感,可如今,对方竟然连一点印象都没有。这种被彻底遗忘的感觉让他心中升起一丝说不出的憋闷和恼怒。
他冷笑一声,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呵,许先生果然是高人,一眼就把旧人忘得干干净净。”
许白桥闻言,神色未变,只是微微蹙眉,认真地打量了他片刻。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淡淡的:“抱歉,许多年过去,确实记不清了。”
贺鸣川盯着他,目光晦暗不明。他多年前便知晓,这人向来薄情寡淡,似乎对什么都不怎么上心。可亲身经历这份冷漠时,那种莫名的憋闷却更深了一层。他勾起唇角,漫不经心地说道:“看来,许先生这些年过得不错,依旧是当年的老样子。”
许白桥合上书,轻轻拂了拂书页上的微尘,语气依旧平静:“军爷何出此言?”
“还能何出此言?”贺鸣川嗤笑,语气不善,“五年前,大家都选择参军报国,全年级竟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报名。说实话,当年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教室里一时陷入了沉默。窗外的风拂过树梢,带起簌簌的声响。
许白桥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神情如水般平和。他顿了顿,缓缓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贺鸣川嗤笑一声,语气透着讥讽:“你的选择是留在这里,教四书五经,看战火烧到门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的选择是留在这里,做我能做的事。”许白桥目光坦然。
贺鸣川皱眉,语气冷了几分:“你能做的事?国家危亡之际,你在这儿讲几篇古文就能改变什么?”
“那军爷觉得,拿起枪就一定能改变什么吗?”许白桥反问,语调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点点耐心,仿佛在同一位顽固的学生解释课题。
“至少老子拼过,杀过敌,流过血,不像你,只会躲在象牙塔里做你的春秋大梦!”贺鸣川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带着几分压不住的怒气,仿佛五年来的困惑、不解与不满,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你知不知道,我们当年一起的那些人,有多少人已经埋骨他乡?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见过多少尸体,踩过多少同袍的血?你知不知道——”
他猛然止住,拳头攥得发紧,胸口剧烈起伏。
许白桥沉默了片刻,缓缓抬眸,望向他,眼神深沉得像是一口古井,平静无波。
“我知道。”他轻声道。
贺鸣川被他这副模样激得怒火更盛,冷笑一声:“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你不过是坐在书房里,听着远方的消息罢了。你不会饿死在行军途中,也不会在冰天雪地里捡着死人身上的衣物取暖,更不会在轰炸过后翻开一具具焦黑的尸体,找熟人的遗物!”他说着,忽然狠狠一拳砸在讲台上,压抑许久的愤怒几乎要炸裂,“你根本不知道,许白桥,你什么都不知道!”
一阵死寂。
许白桥望着地上那本被震落的书,静静地弯腰捡起,拂去上面的尘灰,仍旧语调平和:“军爷说得对,我确实没有亲身经历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情绪,仿佛贺鸣川所有的怒火都只是撞进了一片厚重的棉絮里,连一点回响都掀不起。
“但你经历了,所以,你希望所有人都与你一样吗?”他顿了顿,“如果所有人都去战场,那还会有人教孩子们读书吗?”
贺鸣川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随即眼底怒意更盛:“所以你是在找借口?说得好听,教书育人,实际上不过是自私怕死!”
许白桥闻言,神色终于微微一滞,指尖顿了一下,才合上书页,轻声道:“军爷若是这么想,那便是吧。”
他这副模样,像是根本不打算争辩,甚至连解释的兴致都没有。
贺鸣川死死盯着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郁结。许白桥还是和从前一样,倔得要命,不肯辩解,不肯反驳,甚至连被骂了都毫不在意。
一股无力感陡然涌上心头。
他猛地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推门的手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用力一甩——
“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门板撞在墙上,震得整间教室微微一颤。
许白桥静静地站在讲台后,低头整理着手中的书,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而贺鸣川径直去了校庆典礼的大礼堂。
整个典礼流程紧凑,他身为军方代表,被安排在嘉宾席上,期间与几位旧识寒暄,又在宴会上应酬了一圈,直到夜幕降临才得以脱身。那些文人学者们言辞间不乏对时局的忧虑,可也只是忧虑罢了,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行动。贺鸣川听着,偶尔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却懒得再与人争辩。
此后他又被一连串的公务缠身。军务紧迫,金陵局势复杂,他不得不在军中调度事务、处理要员往来,有时甚至连夜筹划机密行动,直到天光破晓才得片刻喘息。日复一日,他早已习惯如此。
终于,在一个相对清闲的日子里,他得了点空闲,便想着去城里随意转转,散散这几日积攒的闷气。
同行的是张麻子,与他一路拼杀过来的旧部。此人本名张守业,因幼年染天花落得满脸麻子。说是副官,却从不摆正经军人的样子,吊儿郎当,最爱没正经的玩笑话。
此刻两人并肩走在金陵城的街巷间,张麻子斜睨着贺鸣川,嘴里叼着一根烟,笑得意味深长:“司令,这几天可累坏了吧?我知道这城里有一处好地方,保准能让您舒坦舒坦。”
贺鸣川斜了他一眼,语气淡淡:“少来,有屁快放。”
张麻子嘿嘿一笑,伸手往前方某条巷子指了指,压低声音道:“窑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贺鸣川脚步微顿,随即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不嫌脏。”
“哎,别这么扫兴嘛!”张麻子勾着他的肩,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司令,这世道,刀口舔血的日子谁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活着,趁还喘气的时候,享受一点怎么了?就当是放松放松,按摩也行啊!”
他顿了顿,眼神狡黠,“再说了,您不是也该开开荤了?”
贺鸣川神色不变,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老子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操心了?”
张麻子却不依不饶,笑嘻嘻地继续劝道:“您就当散散心,去瞧瞧也不亏。再说,这金陵城里头,最有名的那几位姑娘,可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他凑近了些,语气暧昧,“听说‘霜红’刚回了秦淮河畔,司令要不要试试?”
贺鸣川听得头疼,甩开他的手,正要开口拒绝,张麻子却一拍胸口,大包大揽道:“行了行了,今儿个您听我的,就去见识见识,不喜欢咱就走,总不能连门槛都不踏进去吧?”
他说着,也不等贺鸣川再反驳,直接一把揽住他的肩,带着人往前走:“走走走,秦淮河就在前头,我跟您保证,绝对不让您失望!”
贺鸣川被他拉着,眉心微蹙,终究没有再推脱,算是默认了。
秦淮河畔的夜色旖旎,青楼红灯高挂,丝竹声声入耳,隐隐还伴着娇笑软语。贺鸣川一脚踏进这销金窟,眉头微皱,眼底透着几分不耐。他本就不愿来这地儿,心里正盘算着如何速战速决,随便喝几杯打发张麻子,便找个借口离开。
然而,就在他抬眼打量四周时,视线骤然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