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净灰色的眼眸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半晌,他终于开口:如你所愿。
***
清河坊,驿馆。
雨中立了个飘渺的幻影,像一缕被风吹来的孤魂。苏观雨站在满地泥泞的梨花小路上,抬头望驿馆高耸的门穹。他是一个没有着落的影子,路人看不见他,风穿过他,雨也穿过他。他一直在监视白若耶,利用罗浮王的灵心天通。白若耶和苏如晦的对话他听见了,苏如晦也知道他在听他们说话,所以那个家伙最后一句烹茶等人的话不是对白若耶说的,而是对他说的。
他知道,苏如晦猜到他的藏身处了,所以苏如晦断定他会来。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苏观雨无声地微笑,的确,他不聪明,怎能开天辟地,造出这个风雪茫茫的世界?
白若耶走时把驿馆前的守卫都撤走了,石头廊柱下冷冷清清,雨滴溅落在地,碎玉似的乱响。一只雪白的大猫叼着油纸伞踱到他脚边,它蹲在雨里,仰着脑袋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似乎比雨还要冷一些。他失笑,弯腰接过桑宝宝嘴里的伞,撑开。
为什么要给我伞?我不过是一缕影子罢了。苏观雨伸出手,白皙的手掌探入雨中,你看,我连一滴水都握不住。
桑宝宝没有回复,它向新月居的方向走。
它把苏观雨送到新月居,苏观雨推开榧木门,走了几步之后回头,毛绒绒的大猫影子似的茕茕蹲坐在廊下,目送他前行。
你当真服输么?苏观雨问,即使你知道你与他的爱根源于一场设计好的游戏,即使你知道这个世界尽是虚假,你也爱他么?
桑宝宝的目光像泠泠水波,平淡又恬静。
苏观雨,你如何定义真假?他不答反问,爱澹台薰让你痛苦么?让你难过么?如果痛苦是真的,难过是真的,为什么爱不是真的?
苏观雨闭上眼,门外飘雨穿过他的脸庞,像泪水。
桑宝宝清冷的声音穿越大雨,来到他的耳畔。
我爱他,我愿输。
门在苏观雨眼前闭合,他回过头,他名义上的儿子苏如晦跪坐在案后烹茶。他曾厌恶这个孩子,想尽一切办法挣脱苏如晦绑在他身上的看不见的丝线。可他越挣扎,这丝线缠得就越紧,像投入蜘蛛罗网的小虫,死到临头。
苏观雨在苏如晦对面坐下,垂眸注视茶碗里的袅袅烟气。两个极为相似的男人彼此对坐,窗外大雨纷纷,他们仿佛是一对午后悠闲品茗的父子。
老爹,苏如晦轻轻一笑,你果然来了。
不要唤我父亲,苏观雨也保持着微笑,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我和阿薰都不是你的父母。
苏如晦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苏观雨问:为何寻我来?
苏如晦道:为了同你做个交易。
你是造物者,超元域是你的所有物,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呢?苏观雨轻轻摇头,我突破了雪花的一些权限,能看到一些东西。虽然不多,但是有用,比如说你的任务记录。所以不要拿放我离开超元域诱惑我,开启天门的终极任务是杀我,你没有办法让我离开超元域。
我的任务是清除病毒,苏如晦道,但是有没有病毒,系统说了算。如果删除系统发现病毒的数据日志,那么在系统的认知里,超元域没有病毒。老爹,我可以带你去现实,只是我需要在你的代码里植入一些协议。你放心,这些协议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它们只确保你不会对现实世界产生威胁。
原来如此。苏观雨垂眸低笑。
他的笑容十分淡薄,得到苏如晦让他离开超元域的应允,他似乎没有很高兴。
你想要什么?苏观雨问。
苏如晦抿了口茶,缓缓道:我想听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只能由你说给我听。
春雨太急,人间沸腾如潮。他们彼此对坐,热茶的袅袅烟气在他们中间升腾。
苏观雨闭了闭眼,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唇间。
好,我说与你听。
第102章 父凭子贵懂否
故事开始于一个雪夜,离州澹台氏大宅,灯火通明的深深门户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澹台净那时候四岁,牵着父亲的大手立在檐下等待。他是澹台家嗣子,从他会说话起就有三个老师日夜跟随在他的身后,告诉他行走不可趋,端坐当如松,连睡姿也要端端正正。他四岁,已经懂得喜怒不形于色。澹台家的嗣子应该像庙里的神像一般供人瞻仰,而作为一座神像,他不可以有喜怒哀乐。即使他很好奇暖屋里新生的胞妹,他依然稳稳立在檐下,不动如山。
暖屋的榧木门被推开,稳婆双手高举着一缕灰色的胎发跪在他父亲面前。
恭喜大掌宗,澹台氏又得暴雪秘术!
他的父亲接过那缕胎发,却并不喜悦,幼小的澹台净听到一声浅浅的叹息。
从此澹台净多了一个妹妹。那时节天下不太平,他的父母披甲征战于外,尽管他才六岁,身为长兄,亦必须担负起看顾妹妹的职责。父母教导他要疼爱幼妹,他素来听话,故而当她呜呜哇哇爬到他面前,用沾了口水的手指抓他的长发,还在他怀里滚来滚去的时候,他耐着性子,一动不动,径自读书。揄系正利。
但很快,他的怀里传来一阵刺鼻的尿骚味。他低下头,对上澹台薰圆溜溜的双眼。
澹台薰捂着鼻子,满脸天真,哥哥,尿尿。
澹台净:
人不应当有妹妹。他默默地想。
澹台薰五岁开始犯头风,发病时间比澹台净还早了两年。头风病是澹台氏家传的病症,大宅里辟了一个院子专门收容四方的疗愈秘术者。每隔几天,便有疗愈秘术者拎着药箱往澹台薰的院子跑。她才五岁,还是个女娃。如此剧烈的病痛,澹台净能忍,她不能。
他为阿薰守夜,抚摸她浸满汗水的额头,她在梦里喃喃喊阿爹阿娘。他写信给父母,请他们回来看望阿薰。前线的父母未曾归来,却送回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将。那日以后,澹台薰开始了武道修行。
他无法理解,阿薰被病痛折磨,为何还要鸡鸣晨起扎马步,挥舞木刀与木桩搏斗到深夜?他拦住阿薰的师父,请他传话给父母,延迟阿薰的武道修行。高大的男人却没有接他的信,只道:嗣子,澹台家不养屈服于病痛的废物。
她才五岁。澹台净道。
你三岁开始跟着老师修习你该学的东西,五岁时已会诵读百家诗书。男人道,如果她没有继承暴雪秘术,那么她可以和澹台家其他女郎一样,养尊处优,学一些女红缝补,等着长大嫁人。可她继承了暴雪,她命中注定要担负家族大任,天下大义。要走这样的路,五岁开始准备,已算迟了。
澹台净深深蹙起眉心,他是个精致的娃娃,蹙起眉来有种小大人的模样。他知道修行之苦,别的孩子玩耍嬉闹,他却只能枯坐于书斋一遍遍读书。他九岁,形单影只,没有朋友,连家族里的堂兄弟姊妹也认不全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