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着马,手里牵着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绑着苏如晦的两只手。苏如晦跌跌撞撞,跟在他的马后。他忍着,没有回头,策马走出城门,却不由自主把步子放得乌龟一样慢。
秘宗军队阵列城下,出阵接人的人是个高挑冰冷的男人。那个男人一袭玄黑色缺骻袍,高高坐在马上,抿着淡色的唇,眉目间没有温度,仿佛积淀了许多年的霜雪。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韩野的马后,直到韩野停在他的面前。
苏如晦久不见天日,用手遮着光。他见到对面的人,扬起苍白的笑容,道:是你啊,桑持玉,好久不见。
男人下了马,韩野把绳子丢给他,苏如晦给你们了,履行你们的诺言,退兵。
男人接过绳,注视着苏如晦。
苏如晦,你病了。
苏如晦把手举到男人面前,惨兮兮道:我说桑哥,你不会这么狠心把我拉在马后跑吧?我脚好痛啊,帮我解个绳子呗,我一定安安分分跟你走,不捣乱也不逃跑。
桑持玉蹙着长眉看了眼他的脚,没有解开他的束缚,而是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不用这么提防我吧。苏如晦叹道,咱俩系一块儿,要是我出恭掉茅坑里了,你岂不是得跟着一起掉下来。
桑持玉把他打横抱起放上马,接着自己也上了马。这个目中无人的男人从头至尾没有看韩野一眼,仿佛韩野同那些充作背景的山川草木没有什么分别。若是平时的韩野,早已一团火往他脸上扔了。但那时的韩野无心理会桑持玉傲然的冒犯,只一心盯着苏如晦。
他窝在桑持玉的怀里,喋喋不休的声音顺着风遥遥传来。
你觉不觉得咱们俩的姿势有点儿暧昧?
桑持玉似乎习惯了他无聊的扯淡,并不搭理他,沉默着抓起缰绳,策马回军阵。
桑哥,你的大宝贝硌着我了。
韩野:
韩野有些着急,苏如晦这家伙天生嘴欠,在黑街也就罢了,现在他竟敢在桑持玉面前胡闹。桑持玉凶名在外,韩野很怕桑持玉一怒之下把苏如晦给斩了。然而那个握着缰绳的男人什么都没说,只弯下腰,从马侧取出一个水囊,塞进苏如晦怀里。
若说渴了,便喝水。他说。
他们二人渐渐远去,没入黑压压的军阵。
那时韩野伫立在原地,停了许久许久,久到桑持玉抱着苏如晦的身影消失,乌泱泱的秘宗军阵全数撤退。
他想,他还能和苏如晦再见么?
现在他知道,那次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说他要热热闹闹地远行,他要所有极乐坊弟兄一起摔杯送他,祝他下辈子投个享福的好胎。韩野涩声道,可我让他失望了,他一个人死在秘宗,无人相伴,孤苦伶仃。他说极乐坊以后靠我了,可我让弟兄死在妖物爪下,无能为力。
果然是营地出事儿了,苏如晦叹了口气。雪境长城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营地上方毫无遮拦,妖族一抓一个准。早些年他本来想布雷火星阵在营地地下,一方面解决寒冬苦寒难挨的问题,一方面又能保卫营地。可惜没等他改良星阵,他就回了秘宗。
阿七,韩野低头看自己的手掌,他会怪我么?
放心吧,不会的。苏如晦揉着猫肚子,说,况且坊主,据我所知,你一直没找到那个出卖密道的叛徒。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出卖密道的,就是苏如晦本人。
韩野和桑宝宝俱是一怔。
韩野眯起眼,你在说什么鬼话?出卖黑街密道,等于出卖苏如晦自己。秘宗早已颁布悬赏令缉拿苏如晦,秘宗一但得知黑街方位,定然以捉拿苏如晦为首要任务。阿七,你虽嫉妒他,却也不必抹黑他的身后名。
桑宝宝仰头望着苏如晦,苏如晦却不愿多说了,只敷衍道:我瞎说的。
韩野拧着墨黑的长眉看了苏如晦半晌,似乎想到什么,忽然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踅身走进雪地,等候的极乐坊术士现身,为他打开无相法门。韩野似乎十分焦急,招呼都没打,直接消失在法门之后。
桑宝宝仍在思索,苏如晦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苏如晦出卖苏如晦的话儿,这很可能就是当年的真相。可是苏如晦为何要出卖他自己?为了将超一品肉傀儡图纸交给江雪芽么?可若苏如晦在黑街,秘密会面江雪芽的难度远比在被囚在秘宗时要低。况且,他二十五岁那年,恐怕还没有画出超一品肉傀儡。
那是为了什么?
桑宝宝正想发动读心秘术,突然发现苏如晦的手停在他不可说的部位。这厮几根手指分开,摁着他的肚皮揉了揉,还低下头扒他的毛,嘟囔道:咦,乖宝,你肚子上长了好多小疙瘩。
桑宝宝浑身一震,用力咬了一口苏如晦的手指。苏如晦嘶了一声,手里松了劲儿,桑宝宝立时跑了个没影儿。苏如晦捧着手指看,指尖被咬出了一连串的血珠子,针扎似的疼。
别人说猫养不熟,或许是真的。他给桑宝宝吃,给桑宝宝喝,还把炕让给桑宝宝睡。可是桑宝宝成日动不动朝他哈气,踩他,咬他,有时候还对着他亮爪子。桑宝宝讨厌他,桑持玉也讨厌他,这一对未曾谋面的父子,在这一点倒出奇的相似。
苏如晦又开始难过了,心慢慢从腔子里落下去,沉进了水里似的,闷闷的难受。天地广大,大雪呼呼地下,风雪落寞,他也落寞。
他站起身,取来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江雪芽策马回府邸,刚下马,便见苏如晦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只不过一天没见,这小子似乎颓靡了许多,耷拉着眼皮,像棵蔫巴巴的野草。
江雪芽用马鞭敲他的头,你好像一条丧家之犬,怎么,来我家门口讨饭?
苏如晦拨开她的马鞭,道:桑持玉跑了,帮我找找他。
江雪芽把马鞭丢给侍从,道:行,我派人去寻,找到了告诉你。
不用告诉我,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苏如晦把脸一别。
江雪芽看了他一眼,表情十分鄙夷,你俩真有病。你真不想见?本官忙得很,你不想我就不找了。
想。苏如晦垂头丧气。
江雪芽打量他,苏如晦这厮心大得没边儿,她很少看到他这般颓废的模样。江雪芽问:他为什么要跑?
苏如晦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大约是讨厌我吧。师姐,他怎么能几十年如一日地讨厌我?我重生以来,日日天不亮起来给他做饭,恪守他的戒律,滴酒不沾。别说伎馆了,便是酒楼茶馆,我连门槛都没踩过。我安分守己,没做任何出格的事儿。我都这样儿了,他还是讨厌我。苏如晦恨恨道,既然如此,我倒不如继续当纨绔。没日没夜喝酒,没日没夜歌舞!
然后再喝出胃疾,再死一回?江雪芽嘲笑他,这法子好,你死到临头,他肯定哭着来看你。
苏如晦唉声叹气。
江雪芽觉得有意思,讨厌你的人又不止他一个,燕瑾瑜也讨厌你,你怎么就揪着桑持玉不放?
苏如晦垂着脑袋拔地上的草梗子,不回答。
江雪芽摇了摇头,眼前这小子看起来油腔滑调,没脸没皮,骨子里却高傲,受不得委屈。遭受冷待,便拉不下脸了。若江雪芽同这小子一样,恐怕她今生今世都别想染指那高高在上的老男人。
多大的人了,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人我帮你找,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江雪芽拍拍他的狗头,阿晦,不要以为人生漫长,时间充裕。你的时间,或许就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苏苏摸到的疙瘩是桑宝宝的奶头,所以桑宝宝反应很大。
第51章 考虑玉石俱焚
苏如晦绕道去医馆买了点儿膏药,回家捉了桑宝宝,用绳子绑着它不让它动,扒开它的毛发。它的肚皮上长了八个粉色的疙瘩,看起来像是湿疹,大约是这傻猫四处乱跑,沾了不干净的东西,长了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