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芽逃离仙人洞,没有立即离开宫城,却来了北辰殿放这封小笺。
竖子骄狂。
澹台净眉心深深一蹙,将花笺放上烛台,任它烧成灰烬。
***
边都,清河坊。
神荼走在雪道上,手里撑着从燕瑾瑜那里顺来的伞。他喜欢凡人的东西,他这身斗笠和麻衣是从一个路人身上借来的,虽然那个人好像并不愿意借给他。为了使那萍水相逢的路人同意,他不得不将他打晕。此刻他正从那赤身裸体的路人身边经过,路人鼻青脸肿躺在雪道旁,为了不让这人冻死街头,神荼贴心地留下一个手炉给他取暖。
秘宗宵禁,街上早已没有人烟。神荼拐过街角,远处街心支着一个小小的平顶白棚子,热火烧着大锅,锅里热气腾腾。一个微笑的女人和一个脑袋上罩着油纸袋的家伙立在大锅旁边。等神荼走近,油纸袋盛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在公鸡瓷碗里,并且深鞠躬,客官,初来乍到,尝尝我家的馄饨吧。
他的声音低沉怪异,然则不同于神荼不习惯凡人的发音,他是刻意如此,让人分辨不出他的性别和身份。
这是人间最近流行的装扮么?我也想要一个。神荼饶有兴趣地打量他脑袋上的油纸袋,上面用墨笔写着武大郎烧饼。
不,神荼,油纸袋道,这只是我遮掩自己真容的手段罢了,手边没有面具,刚好从前吃过这家人的烧饼,姑且一用。
烧饼好吃么?可以给我来一份吗?
味道不错,明日带你去尝尝,现在先尝尝我做的虾肉馄饨吧。油纸袋说着,神荼已经坐下吃馄饨了,雪境只来了你一个么?我尊贵的父亲,我们的大妖祖,王君陛下呢?
他年纪大了。神荼说道。
油纸袋面罩下面,这人在笑,他是被苏观雨吓破了胆,沉眠二十年,依旧没有让他恢复进入人间的勇气。长寿没有让他更勇敢,反倒让他更加惜命。我们妖族原本便子息艰难,而我们族群的最强者竟是一个胆小鬼。无怪乎凡人在乐土休养生息,我们却在风雪里艰难求生。对了,江却邪你见过了么?
神荼的动作停住了,猴子面具微微仰起。
连你也觉得此人对我们的威胁很大么?我翻过关于他的记录,他虽然是神机鬼藏的创始人,然而在他最活跃的时间里,他制造最多的傀儡是双修美人傀儡,闻名天下的机关兽傀数量不足双修美人傀儡数目的百分之一。一个沉溺于淫乐的凡人小孩罢了,神荼啧啧叹道,他被选为我族杀戮名单榜首,不过是因为他是苏观雨的儿子。
你错了,有件事情你不知道。神荼,你听说过肉傀儡吧。油纸袋道。
有所耳闻。
油纸袋将他身后的女人推到神荼面前,这是一具由苏如晦亲手打造的肉傀儡,从皮肤肌理,到经络血脉,无一不与真人相同。而这一切都来自她头颅核心的灵感星阵。星阵洞悉了某种奥秘,让傀儡获得生长和反应的能力。我听说,苏如晦制作傀儡的步骤是用陨铁搭建骨架,再安置星阵,星阵一旦落成,血肉经络便会自行生长。
就像孩子长大一样么?
孩子长大需要数十年的时间,而傀儡的完成只需要数个时辰,乃至几息之间。如此奥妙,他从何得来?油纸袋揭开傀儡的面皮,傀儡的面骨暴露在风灯下,神荼看见了她面骨中央的雪花徽记,不由得一怔。油纸袋叹息道:这徽记,你认识吧。
当然,神荼歪着脑袋打量傀儡面骨,这不是我们雪境天极的印记么?
雪境天极,被认为是世界的尽头。它远在几万里之外,是妖族古老的故乡。那里横亘着一道深海,从未有妖能够跨越。而在那深海之上,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徽记雪花。
族中耆老曾道,雪花里藏着世界的秘密,堪破者必为天人。从古至今,没有妖能够看透那朵雪花。油纸袋略略一顿,道,我们考察苏如晦的过往,还原他的足迹,他甚至从来没有进入过雪境腹地,他去到过雪境最远的地方是他十七岁突袭黑街贪狼矿场,而这个地方也不过距离长城二百里。他根本不曾真正进入过雪境腹地,凭他自己所能,如何能得到这朵雪花的徽记?
神荼眨眨眼,道:二十年前,苏观雨叩开天门造访雪境天极,难道这就是苏观雨留给那孩子的东西?
油纸袋笑了,是啊,澹台净囚禁苏如晦,吊着他的性命,窥探他的梦境。世人皆道澹台净残忍,对自己的亲外甥下手这般狠辣。小民浅薄,终日俯仰于田亩之间,何以察宗师之心?澹台氏以暴雪秘术坐拥大位数百年,世家早已心生不满。澹台薰遇刺,澹台净禁欲修行,澹台氏嫡系即将绝嗣。即便没有我族虎视眈眈,人间亦危如累卵,天下大乱旦夕之间耳。而能让百家臣服,众望归心之物,自然只有苏观雨留下的无上珍宝。油纸袋嗟叹着,苏观雨,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他分明是这天下古往今来第一个步入天人境的修者,蝼蚁愚昧,竟把他当作笑柄。
神荼摸着下巴思忖道:澹台净为什么要禁欲修行呢?难道他其实不能人道?
油纸袋意味深长地笑着,并未回答神荼的问题。
神荼又问:雪花既然可以洞悉世界的奥义,那它可以告诉我武道的终极么?我停滞在观火境太久了,我需要一场战斗。
油纸袋望着大锅的热气,袅袅白烟氤氲了他的视野。他道:那就去杀了苏如晦吧。千百年来,从人间到雪境,唯有苏观雨登顶天人之境,或许是雪花给了他助力。杀了苏如晦,夺走雪花。不过,不要在边都动手,边都秘术高手众多,我们还不能暴露行迹。
我明白了。
油纸袋放下大勺,我该走了。这一锅馄饨都送给你,记得收拾好摊子。明日要是被巡逻的军士发现,要罚钱的。
谢谢殿下,你真是一只好狐狸。神荼道完谢,摘下面具,张开大嘴,把虾肉馄饨连大铁锅一起吞了下去。
***
边都,顺康坊。
桑持玉把苏如晦从雪地里拉起来,苏如晦!
苏如晦靠在桑持玉怀里,嘴唇发白。雪花落在男孩的眉宇间,竟然分不出是雪更苍白还是他的脸色更苍白。桑持玉的心冰冻了一半,凉意从心窝子里生发,游走四肢百骸。他不知道苏如晦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又倒下了?即使换了具傀儡身,也无法康健如初么?
好难受苏如晦喃喃。
桑持玉颤抖着手探苏如晦的额头,温度滚烫,好像能在上面烙鸡蛋。他把苏如晦打横抱起来,进屋放上床榻。又从苏如晦的怀里拿出通讯罗盘,连通江雪芽的符印。
什么事儿?江雪芽的声音传来。
桑持玉沉声道:苏如晦的傀儡身是不是有问题?
放屁,我亲自督造的肉傀儡,除了不能生孩子,能有什么问题?江雪芽问,他怎么了?
额头很烫,嘴唇干裂,桑持玉蹙着眉心,搭苏如晦的脉,脉搏快于常人。
苏如晦气若游丝,四肢像灌了铅,又酸又沉,抬不起来。
江雪芽又问:他的灵识转移到仙人洞的时候,他的傀儡身在哪儿?
小院正厅。
哦江雪芽道,我知道了,那是有些麻烦啊。
桑持玉的心落了下去,他回想起苏如晦从前在仙人洞的岁月,一天比一天瘦削,一天比一天虚弱,他眼睁睁看着苏如晦离死亡越来越近。难道这样的日子要再重复一次么?桑持玉涩声问:苏如晦情况如何,烦请江大人如实告知。
家里有没有酒?你往他身上擦点酒,额头腋窝手心,再让他多喝热水。
桑持玉愣了愣,如此便好?
那还能怎样?灵识挪移,没有灵识的傀儡肉身状如昏睡。大雪天,大晚上,这傻子在厅子里睡觉,他不发烧谁发烧?我说你俩不是仇敌么,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趁他病要他命,怎么还一副哀哀戚戚的样子?
桑持玉抬起头,正撞入一双带笑的眼眸。苏如晦侧身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睛里,笑意像星星。
刹那间桑持玉明白过来,他又被苏如晦骗了。
所以是为什么?苏如晦笑着问,咱俩不是仇敌么?你好像很关心我欸,之前还为我哭了,刚刚你好像又要哭。苏如晦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划过桑持玉微微发红的眼角,为什么啊桑持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