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来了,看到我身后空空如也,又走了。自此之后,我再也没再见到他。之后,听说了他的死讯。
他死得很怪异,可又理所当然,被山神选中的人,所承受的精神力量是巨大的,因此我才选择了沉浸于雕刻之中,磨炼□□,以此忘却那种感受。
因为它的影响,我看东西变得残缺,永远无法雕刻出心中的佛像。
他带走了山神,却沉浸于与山神的连接之中,变得疯狂。
十一月,天空中翻滚着六月的乌云,白日变作黑夜,乌云中起了悍雷,闪电一个接一个照亮了天空,狂风撕扯着树木。
寺中倒着一片香客和沙弥,纸伞在半空中打着璇儿,被吹翻在地。
在这恶劣的天气之中,道衍虚弱地顶着风雨,寻到了大雄宝殿,他身上的袈裟已滑到了半腰,若非折礼扶住,他恐怕就摔在地上了。
渡衍渡衍道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无力地指向后山。
非道同折礼对视一眼,忙朝后头的院子赶去。
风雨中混杂着哐哐哐的剧烈声响,伴随着渡衍的嘶吼,他仿佛正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木门早已破烂,折礼同非道进入院子,便见渡衍正在暴雨中,酣畅淋漓地挥动手中的铁锤,疯狂地将院内的所有石像都砸的稀巴烂。
雨点凶猛地砸在他身上,将他的袈裟冲落至腰间,露出古铜色的上半身,如一尊罗汉般凶神恶煞,用尽全身力量在院中打砸。
他喘着粗气,目眦欲裂:这人世已支离破碎,你我不过各取所需,魔道,人道,仙道,殊途同归。阴阳无界,黑白无立,浊清无分。
他声嘶力竭,仿佛要耗干身上所有的力气。
折礼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无言以对,滂沱大雨中,浑身湿透的道衍也来到了院外,他虚弱地攀着院门,心痛地转动手中佛珠,念起了佛经。
这人世自有定数,你我不过蜉蝣。魔道、人道、仙道,终是殊途,不可同归。阴阳有界,生死有命,浊清有分。尔有何德,能替人定生死,决善恶,分是非?
折礼眼见非道向前走了两步,立于天地之间,沉声斥责。
风雨骤停,四下安静。黑夜好似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山风猎猎,如同阴诡地狱中的哀嚎。
他阖上眼,待再睁开时,眸中那抹艳丽的血红色,将眼前的世界,都染成了炼狱模样,却也更加真实。
伴随着杂声的消退,宛如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凉沁感攀援而上,直至心头。
失了砝码的天平,已向黑暗那一侧无尽地倾斜而去。
名为灵泉寺的漩涡之中,非道睥睨着失去遮掩的山灵。
艳丽的女子漂浮在渡衍身后,她的身体并无实体,像白雾一般飘渺,海藻般的长发飘荡在半空中。
她美丽端庄,圣洁无瑕,眸中无悲无喜,又似隽携无尽柔情,有孩童的纯真、少女的娇羞、恋人的炽热、母亲的慈爱、耄耋的通透。她目光低垂,嘴角含笑,却无一丝感情。
女子惊世的容颜令折礼也恍惚了片刻,恍然明白,原来那就是山灵。
书中自有颜如玉。折礼仿佛听到了那个书生的叹息。
究竟是他催生了拥有如斯美貌的她,还是她点拨了彷徨于人世迷途的他?
咚的一双,女子所附身的主人,此时正喘着粗气,如被抽去了力气一般跪坐在地上,他上臂撑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疲惫地掀起眼皮,越过非道,看向后头的道衍。
雨水冲刷过他的面庞,折礼从那双浑浊的眼中,看到了绝望、解脱、压抑、痛苦,似乎是太过疲惫,他垂眸,低伏于地面,浸在那浑浊的泥水之中,无神地望着非道。
道衍心痛地念了句阿弥陀佛,重重地叹了口气,垂下目光,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已经陷入了自己内疚又痛苦的精神世界,打算不参与这场大义灭亲的义举。
打量着非道的渡衍静默无言,打量着道衍的非道亦在等待,三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直至非道手中的飞霜出鞘。
夜空被霜雪剑气划破,留下一道虚影。渡衍瞧着那锐利的剑锋直刺而来,似乎得到了他所追求的幸福,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背后的灵陡然消散,出现在道衍面前,接下了这一击。
飞霜自道衍身前转回非道手中,他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转身朝道衍看去:我听闻山中有灵,若是为人所收服,亦能为其所用,灵本无善恶之分,却终染血为邪。
事情发生得太快,折礼只看到非道向渡衍出剑,但却是虚晃一招,飞霜实则刺向了道衍,而灵挡下了飞霜的攻击。
他也向道衍看去。
道衍停止了念佛经,说了句阿弥陀佛,抬头呵呵笑看非道:施主果真心思缜密。
看来所谓清心寡欲的僧人,也还是会这般鬼迷心窍。非道冷淡地说道,道即是道,无谓上上之道。人便是人,亦没有人上之人。道衍,你为众生,还是为自己,你可想清楚了?
道衍含笑而立:我保山寺附近村镇人人安乐,这还不够吗?
是你,是渡衍,还是那死去的书生?
道衍的笑意淡了下去,他以悲悯的神色瞧着非道:大道终将以尔等残躯为祭,既求无上佛道,纵使一腔孤勇,我也愿背负苦难叩拜而行。
身后漂浮的灵凤目垂下,面带微笑,倒真有几分佛像的面容,它若隐若现,于道衍身后,等候指令。
冥顽不灵。
非道身边浮现灵莲。
冰寒之意直冲而去,山灵凤目微抬,嘴角的笑意渐深,她微微启唇,邪魅如十二月绽放雪中的血色牡丹,娇艳绝美,危险诡异,令人心生畏惧。
慈眉善目的僧人躬身,便将它自雪中采了出来,他沉浸于这朵牡丹的强大与美艳,直到鲜血化开地面的血,直到他的手被利刺贯穿,直到他的生命跟随尖刺流入花蕊,直到他倒在雪地之中
世界已只剩黑白,天在下,地在上
何谓死亡
是灵魂从身体这个容器中遁逃吗?它将去向何处?失去容器,它还会有思想吗?
师兄!嘶吼声中,道衍呆呆地看着贯穿了胸口的尖锐之物,一双柔若无骨、若隐若现的手,曼妙地轻柔地穿过了他身体的核心,取下跳动的源泉。
难以理解的温暖令她的神色愈发微妙。
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非道以灵力锁住山灵,她仍直勾勾地瞧着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
而道衍,空洞地躺倒在地上。
温热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
渡衍费尽最后一丝力气,跪倒在地抱起道衍,泣不成声。
原来失去了心,七情六欲还是在。道衍想出声,但他只能徒劳张了张嘴。
很热。
热意直烧到指尖。
又很冷。
冷到骨头直打颤。
黑白的世界,地在上,天在下。终如阴阳交融,万物所归。
道衍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他死了。
天空之中,再度下起了雨,冲刷着眼前的一切。
晕倒的香客纷纷醒来,相互搀扶着下了山。
# 五、归时雪霁良宵
第50章 望处雨收云断
处理完寺中之事,已是两日之后,折礼的眼睛彻底恢复,非道的手也好的差不多了。
圣泉寺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香客不断。
折礼同非道经过大雄宝殿,殿内一片安详,那种如芒在背的突兀感,终于消失殆尽。
外头香客如云,众生百相,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道衍圆寂之后,渡衍接任了住持,以往不怒自威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心态便老了不少,变得有几分和蔼可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