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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子在和我敞开心扉。她说话时黑漆漆的眼睛看向泥泞和碎叶沾粘的鞋尖,郑重又热血。有力量的异国女孩。
“安妮,你的梦想呢?”她看向我。
我突然觉得闷,仿佛被工具房里为数不多的灰尘封住口鼻。我油然而生一股怪异的自卑、愧疚与难过,这让我在面对安妮好奇的眼睛时,短暂地选择了不合时宜的缄默。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父亲的梦想,那就是让他的女儿嫁给约克先生,好让他的货物在海上畅通无阻。”我自嘲地笑了笑。
弋子晃蕩的脚停了下来,稿纸摇晃的哗啦声也戛然而止。
“可那不是安妮·琼斯的梦想,对吗?”
是的,那不是我的梦想。今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日记写到这里,我可怜的神经却久久不得安宁。
我从书柜里抽出了我写到一半的文章,关于同性、哲学、宗教与诗歌。那已经是两年前的泛黄稿纸。
我想我要写下去。
琼斯小姐的日记(三)
4.5
还不算枯燥的水彩课。窗外的弋子在草坪撒除虫剂,并没有发觉远处室内的我。
我迫切地想要出去跟她打招呼,可距离下课还有可怕的一个半钟头。
“安妮,交新朋友了?”娜特莉老师温柔地打断了我眺望的目光,轻轻敲了敲我桌上的颜料瓷盘。
“这样吧,画一份静物作业,我们就下课。”她体贴地将我的头发顺到背后,大发慈悲地宽恕了我贪玩的小心思。
愿主保佑我亲爱的娜特丽太太!我心里一喜。
我将湿润的画笔尖轻戳进那方小小的绿颜料格,心跳加快起来,像海浪里暴雨挟裹下的渔船般颠蕩起伏。
我的心髒一定出毛病了,我想。
本能地在水彩纸上渲染出一道绿色曲线时,我吓了一大跳。
我竟描摹起了弋子昨晚舞会的裙裾。
我侧过头去心虚地打量,所幸娜特莉女士在清洗颜料,否则她一定会打趣,问我为何喜欢上了画人物图。
我呼出一口气,回过头是却看到弋子小姐突然出现在落地窗外。
“老天!”我身体一怔,随即露出无奈的微笑来。
她表情惊喜,对我说嗨,露出一口齐整细白的牙齿,左手提着一把沾满湿泥的小工具铲,低垂的发尾被风刮得乱蓬蓬的,鬓边绒发被胡乱拨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尖骨。
明明画布背对着玻璃窗,弋子不可能看到,我却依旧用手肘遮挡起来。如此不正大光明的我,和笑容热烈的弋子之间,不止隔着厚厚的落地玻璃。
弋子还要说些什麽,却被管家叫走了,她有些尴尬地吐了下舌头,立刻小跑着继续干活去了。
我收回目光,在娜特莉凑过来前,速速将纸上大块的绿叠涂成苗圃,再勾出露水柏的轮廓,圆润的绿色在我眼前膨胀,我愉快起来。
傍晚前我们照常散步、聊天,粉霞天边有浅色的月弯,我指给弋子看。
她大惊失色,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小心耳朵烂掉……”
我被她煞有介事的模样吓得手指一缩。
弋子随即大笑起来。
可恶的弋子小姐。
4.8
中午,父亲难得和我一起用餐。
他切开第二块冻派时,像终于揣摩好了措辞似的,擡起眼睛盯了我一眼,“我听说,你最近交新朋友了。”
我嗯了一声。
他右边的眉毛像往常一样,前端收敛,后端扬起,黄胡须抖动的频率越慢,他扬起的眉毛越高。
像听到了什麽荒唐事,他很不耐烦地搁下了叉子,讥笑了一声,语气怪异地扭曲起来,“一个中国女孩?”
按照往常,我第一反应是畏惧,当然现在也是如此,毕竟那扇巴掌很可能呼上我的脸。
诚然这个说法有些不妥,毕竟琼斯先生实在不能称之为一个暴力狂,因为他是一名父亲。人们不会因为一位单身父亲动手教训了一下不太听话的女儿,就放弃找他签定下一批合作的订单。
九岁时,我因为逗弄后院墙角的一只小流浪猫而错过了一堂法语课,父亲让管家踩破它的头骨扔进垃圾篓里,并蹲下声来告诉我,“安妮,我的好孩子,肮髒的杂种畜生身上会有细菌,会危及你宝贵的健康。”
我多麽生气,对身前这位衣着考究的男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我的父亲怎麽能这样杀死一只猫?我涌出泪水,朝他的虎口狠狠咬去。
巴掌扇了过来,不算重,相比于惩罚更像是警告,但我委屈得大哭。父亲站起身,叹了口气,“安妮·琼斯”,他叫我的全名,语气很冷。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