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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只要稍稍移动身体,手上那副精致冰凉的锁链便会发出清脆的叮铛声,在极度寂静中略微刺耳,却让听者安心。
庄献恩弓腰在门口——洞口,侧耳倾听,静静等了几分钟。
有种近乡情怯的伤感,也或许虚惊后的心有余悸,让他一时竟不敢擡脚往下走。
听不到叶青阑的声响,怕他已然死去。
这个特意为藏匿心上人而挖掘的地下工事,电线都来不及铺,工程仓促了些,简陋、寒酸,但王宝钏可以在寒窑等待薛平贵十八年,阑哥稍稍委屈一下,在这里等他些时日,应该也说得过去吧?他理直气壮地想。
毕竟自己这麽做还不是出于爱他,想保护他,想跟他天长地久,白头到老。
但心中又不免隐隐恐惧,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吃得消吗?要不是舍不得让他离开自己,不如真把他送上船了。
然而,即便最短暂的分别,也有最令人难以承受的痛,庄献恩再三考虑,不愿铤而走险。
他唤了几声“阑哥”,没有回应。
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回身把门锁好,从锅炉后头取出一只烛台,划火点燃,微弱的黄光摇摇曳曳地烧起来,一股蜡油燃烧的刺鼻气味,将地道里传来的血腥味沖淡了些。
他端着烛台,小心翼翼,顺台阶而下。手中一团黯淡光晕,勉强映照前路,将夜色般的黑暗寸寸推远。
湿黏的墙壁,沁出湿漉漉的水珠,反射烛光,璀璨而寒凉。
血的味道。愈走近,愈浓烈。庄献恩心跳加快,试着又喊了一声阑哥,发现嗓子哑得像鬼叫,他不禁有些发急,低声喊:“阑哥,你说话!”
不长的一条甬道,因黑暗显得没有尽头。
他满怀委屈地想,阑哥,你差点都要被香取弦抓走做人质了,要不是我将你藏得这麽好,落到日本人手里,哪还有你的好日子过?
甬道尽头,一丝风从不知处的地缝中吹来,火苗微微闪了闪。
他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再往前走,左手边有个相对宽阔的空间,是叶青阑临时的栖身处。
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因为“房间”门口几乎被障碍物填满。
借着烛光一晃,地上随处是散乱的垃圾:衣服,枕头,药盒,半截蜡烛,洋火,针头,打翻的饭菜,纱布……光影中扑朔的黑点,苍蝇与飞虫。
叶青阑生性爱洁净,无论何时也不允许自己如此邋遢,眼前景象,庄献恩百思不解——阑哥是疯了吗?怎麽把住处糟蹋得比猪窝还乱?
他心里奇怪,正低头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垃圾,忽地一阵风吹来,眼前一黑,蜡烛熄灭了。
铁链哗哗撞击的声响,他突然感到脖子上一凉,一沉,一紧,然后有两只湿淋淋的手抵着自己的后脑勺死命往上拽,下了狠劲,来势迅猛,他猝不及防被勒得眼冒金光,脑袋仿佛吹胀到极点的气球,阵阵发紧,耳朵里充斥着嗡嗡的轰鸣之音。
胸腔里的空气迅速流逝,意识却异常清醒,叶青阑原来在这里等着他。终于,还是到了鱼死网破的一天。
阑哥与我还真是心有灵犀,他想。在他走投无路想带着叶青阑一起死的时候,叶青阑竟然先动手了,何尝不算一种殊途同归呢?
有一剎那,他几乎打算束手就擒,遂了叶青阑一次心愿,死在他手里。
回首当初,久别重逢时,他在火车上趁人之危做下那种事,叶青阑手下留情放了他一马,这次,还有什麽理由不杀他?
在经过这麽多的摧残与痛苦之后,在自己手上的筹码被香取弦击碎之后,怎麽还敢奢望叶青阑对他顾念旧情?
没有旧情,只有新仇与旧恨。
在濒死之际,听见叶青阑苦涩沙哑的声音,带着血的腥气,和浓烈的恨意:“你把薛玫交给了日本人!”
庄献恩的心跟周身血液一起迅速变凉。
叶青阑被囚禁在地下,却什麽都听到了。
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呆了几天,除了庄献恩来探望时,几乎没有光亮。眼睛派不上用场时,听力逐渐敏锐得吓人。
宪兵队乱糟糟的脚步声,粗鲁的吼叫声,鬼子叽里呱啦的交谈声,枪托捣乱家具物什的碰撞声,薛玫被宪兵强行抱走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每一个动静,都像一把利刃活活剜他的心。
薛靖淮的儿子,落到日本人手里,会是什麽下场,他连想都不敢想。
急昏了头时,他也想不顾一切沖出去跟他们拼了,但庄献恩为了防止他逃跑——或许更是为了防止他自寻短见,把他的右手铐在了床角柱上。
他困在这方寸之地,没有光,没有自由,什麽也做不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