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跪于地,干瘪肮脏的双手捧起一滩果泥,喃喃自语着:怎么办,没法吃了。
余光中,一个身着月白雪纱霓裳的女子,踩着落日余晖,向他一步步走近。
她长得十分美,是阿夏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人,好像这世间所有美好都降临在她身上。
她的手指纤细凝白,与脏污果泥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将苹果籽一颗一颗捡了起来,摆成了笑脸的模样,两颗做眼睛,三颗做嘴巴。
然后摊开细腻的掌心,笑语盈盈地看向他:
小弟弟你瞧,我给你变了个笑脸!
阿夏看着她琼脂玉面,花容似月,又低头瞧瞧自己,破破烂烂,酸得发馊。
他不过是个肮脏又低贱的叫花子,怎么可以对美好生出渴求?
他不自觉佝偻着背,难堪至极,然后就听到三月清泉淙淙的声音:
你知道麽,人这一生很长,虽然这颗苹果烂了,但是只要种子还在,依旧会有希望。
阿夏抬头,恍惚间,他看到了漫天云霞旖旎的红光。
是光啊。
这束光,竟让他生起了隐秘的欢喜,哪怕他一身贱骨,卑微如泥。
她这般美好,他竟心生妄念企图得到垂怜,他竟羞耻于往昔,他竟也想堂堂正正的做人......
再后来的每一日,阿夏如同一道忠诚的影子,默默守着那束光。
她喜欢花儿,他便立志要做金陵城最出色的花匠,日日为她献上最美的花。
自从她找回失散多年的妹妹后,她一日比一日消瘦。
阿夏远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他明白她的坚韧与善良,也心疼她的仇恨与阴鸷,更清楚她对李恒的利用与虚与委蛇。
那一日她带着目的而来,说了许多半真半假的话,她说自己将命不久已,是癞子王五与赤芍要加害于她。
可她并不知道,她眼底流露出的恨意与癫狂,让阿夏隐约猜到后续剧情。
就算知道真相又怎样?他心甘情愿做她手中棋,杀人刀。
哪怕以生命献祭,阿夏同样甘之如饴。
当千金阁谋杀割脸案开始后,阿夏便知道,她的计划开始了。
初次杀人时,阿夏既慌乱又害怕,原来人被被勒死后,死样是那样的难看。
渐渐的他就不再害怕,赤芍如他计划所料,死于众目睽睽之下,只是却牵连了姐姐阿春,阿夏头一次生出了悔意。
他做的孽,为何不报应在他头上!
反正自己的人生,一半是凄风苦雨,一半是云霞旖旎,不如就用这条烂命,来结束这一切。
来这浮生走一遭,他很荣幸。
那五颗苹果籽,是他无法心中宣之于口的情意,她会知道吗?
第21章 买卖人口同罪
羽情投案自首,衙门上下一片哗然,原来静柔温婉的花魁娘子才是幕后真凶!
阿春被无罪释放,得知阿夏的死讯后泣不成声。
好在一切尘埃落定,只是两人还未走几步,姜令妩回过头,遥遥望着府衙匾额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出神了好一会。
她神情黯然,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裴行舟耳朵动了动,挑眉问道:
水落石出,你不高兴?
姜令妩收回目光,她看向不远处人潮如织,淡淡回应着:
真凶伏法,我当然高兴,只不过心里总是堵得慌
雨过天晴,青石板路染了水渍,细密的槐花叶漏下一簇簇斑驳的光影,倒影在水渍上。
水中倒影摇摇晃晃,姜令妩好似看到了羽情与阿梨,悲喜明灭的脸在不断交叠。
阿梨是生于泥潭的莬丝花,被绝望拉着共沉沦;而羽情是一池滚烫的铁水,将自己与仇恨付之一炬。
姜令妩不由得顿感悲凉,这世间女子,为何都活得这么苦?
你在想什么?裴行舟问道。
我在想,如果阿梨没有被拐卖,如果羽情没有沦落青楼;那她们的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了?没有权势倾轧,没有刻骨铭心的伤痕仇恨,就如同寻常女子一样,活在这样好的阳光下,活在这样喧嚣的车水马龙中。
可是......为什么命运,从来不曾垂怜她们呢?
裴行舟静静地看着她,眸光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丝动容与温情,他轻轻说着:
这世间的如果,或许都源自因果,可偏偏这世间执念,如同隆冬弱水千层冰,斧砸锹凿不能移。
姜令妩不由得苦笑,喟然长叹:
是啊,偏偏这世间执念,斧砸锹凿不能移。
裴行舟束手而立,他看向西北天际,有群鸟飞过,转眼间便消散无踪。
他似是说给姜令妩听,也好似说给自己听:
仇恨化解不了仇恨,悲痛只增无减,只有放下仇恨,才能同自己和解。
只不过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放下仇恨,谈何容易。
人这一生,到底要如何才能学会放下呢?
或许是这个话题太过沉痛,两人一路相顾无言,很快前方便是姜府,两人在拐角停下脚步。
姜令妩看向虚空,垂下眼眸轻轻问道:
王爷,为什么这世道,总把好人逼成了恶鬼?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样的公理与正义呢?
裴行舟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让恶人得到惩罚,便是律法赋予的公理与正义。
姜令妩轻轻蹙眉,继而苦笑道:
只是惩罚恶人便够了吗?王爷你位高权重,自然是不明白老百姓无处喊冤之苦。
若不是受害者无处伸长正义,而加害者高高在上安然无恙,他们又何必误入歧途与仇恨共沉沦
报仇从来就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若律法不保护受害者,不严惩加害者,律法又谈什么尊严与公义?说到底,是大盛律法还不够严谨,有待完善。
那依你之见,又要如何完善律法呢?
社稷之重,重在以人为本,千金阁花魁案皆因阿梨拐卖而起。
所以我认为,大盛律例需严惩拐卖妇女儿童之罪,同时做到拐卖、收买双方同罪!
裴行舟有一瞬间怔愣,他胸中震撼不已,其实他早已在拟拐卖人口修正法案,没想到姜令妩心中设想竟与自己不谋而合!
就在此时,姜府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嘎吱一声,裴行舟回过神来。
他眉梢轻挑,又恢复成纨绔懒散的模样,痞气笑道:
唔,看来是你家派人来找你了。
来人正是姜府的吴管家,他身着宝蓝色长褂,并不屈身,只对着姜令妩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瓮声瓮气道:
大小姐,您可算是回府了,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请您随我去花厅罢。
姜令妩敛起所有情绪,淡淡嗯了一声,便与裴行舟颔首告别。
她还踏进花厅,便听到外院角落里丫鬟窃窃私语。
天爷哟!大小姐竟然真的与人私通!我刚刚都瞧到了,两人在门口你侬我侬,依依不舍呢!
出了这种丑事,老爷又是气头上,可别拿咱们这些下人撒气才好!
姜令妩蛾眉蹙起,她与裴行舟清清白白未曾逾矩,怎么就变成了下人嘴里的私通?
姜府,花厅。
年近四旬的姜文轩端坐于上位,他怒视不远处走来的姜令妩,暴跳如雷:
你还知道回府!来人啊,把这不知廉耻的孽障给我捆了!
话音刚落,数个身强力健的家丁,手持麻绳向姜令妩走来。
面来来势汹汹的奴仆,姜令妩面不改色,她先是规规矩矩行了礼,然后不卑不亢道:
且慢!不知父亲大人为何捆我?
姜文轩见她神色泰然,毫无惊惧之色,只觉得心中火气更甚!怒不可遏道:
你个孽障!竟然还有脸问我?
我问你,你这几日跑去哪了?你个未出阁的女子,三天两头不着家,简直是有辱门楣!这......这要是传出去,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姜令妩抬首直视着姜文轩,黑白分明的瞳仁泛着嘲弄的光,若不是姜家欺人太甚,她又何必自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