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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酸酸道,秦丰收手里攥着好几个草编笼子自顾玩着,并不搭理她。
阮氏掸了些浮尘,支起屋子,顺便就坐在北屋地坑边的草团垫子上,手边针线绕着,凝神做着手里的衣衫。
“你身上这件,再冷些就不能穿了,也不知二娘从哪里淘换来的料子,正好给你续上一件新的。”
提到妹妹了,秦丰收扭头看向阮氏,露出一抹笑来:“妹妹给的?”
“对,你妹妹给的。就知道妹妹妹妹,个傻子。”
阮氏随口应一句,针线走了一圈又长叹:“现在还是你妹妹,再过几日,你那没良心的爹将她一卖,也就不是你妹妹了。”
二娘不在,有些事情她看在眼里,却迫于蔡爷的恐吓,不敢明说出去。
那姓蔡的指明了就是要二娘,公爹被打的不能下地,他使唤小厮送上门让公爹吸,方才公爹走过,瞧着大拇指头上红乎乎的,必定是又给人家按了手印,赊下膏账。
自己那时不也是这般被蔡爷算计了嘛。
她苦笑一下,回头看着一无所知的丈夫,“傻人有傻福。早些年是我熬油点蜡供着你们父子,再往后有二娘在,咱们三个就都指望她喽。”
而被阮氏视作一家仰仗的秦巧,翻矮山过小岭,一路顶着雨势,终于到了。
胡老披着蓑衣,从她手里接过板车的绳子,“今日要放工钱,你记得问厨管事要。”
秦巧抹了抹额上的雨水,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胡老瞧她身上衣衫湿了不少,将人扯到村牌下边,叮嘱道:“今日有东京的罪奴到,到时候会有小吏官送,我与你说的那个屠管事,今日也要来的。届时你往人后藏,灶上灰泥抹抹脸,别让他入了眼。”
这已经不是胡老头一回叮嘱她了。
秦巧在罪奴村的灶上做帮工,早已听过这位屠管事的阴辣手段,自然避之不及。
“胡老放心。”
比起这个,她更上心东京来的罪奴。
“胡老,您知道这一次行走衙役送来的罪奴,是东京哪家的吗?”
胡老本已经要走了,一听她问,回手就往她头上拍了几下,“这是你一个灶上帮工能打听的事儿嘛?你管人家是东京的什么人!”
瞧她没改色,胡老生怕罪奴一进村,她好奇地探头探脑,于是压低声音解释道:“听说是什么户部尚书的罪眷还有族亲。这些人没犯事之前,那是顶顶上的权贵人家,如今凤凰拔毛做了落窝鸡,落到咱们这地方是贱籍,为奴为婢也是最下等的那一行。”
他看秦巧心不在焉,再三叮嘱:“我与你说了,你听过忘了便是。但有一点,进到里边,耳朵眼睛嘴都要管好!记着没!”
秦巧揉揉被拧过的耳朵,保证自己绝对不犯事。
一等胡老走远,她便虾着腰迈进牌门。
说是牌门,实则就是三根粗陋的木杆子撑起一个门框。
略微高一些,木头陈年枯朽爬满青绒,这东西没什么大的用处,只向外来人告知一声——此地乃是朝廷安置流放罪奴的安置村落,闲人莫入。
这里便是刑徙村。
十里八乡的人觉得念起来拗口,便称之为罪奴村。
十日前,胡老说要给她一份活计。
秦巧本以为是跟在胡老身边收尸下敛,已做了许久的准备,然而到了此地才知自己要做一厨上帮工。
若问秦巧,她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做不来。
打头先的,便是做吃食。
就如同有人天生就懂穿针走线绣花鸟虫草栩栩如生,有人便天生笨手笨脚做不得添油加醋热火烹调。
幸而这份活只需要切生断骨,靠一把力气就好。
力气活,秦巧便做得来。
灶上大管事娘子看她话少手勤,人木讷还老实,便满意留人了。
这是她上工的第十日。
秦巧沿着村中走出来的小路,一路七拐八转。
罪奴村是专供罪奴夜宿的地方。
白日里,不管是男是女,天晴下雨,都要出门做工。
故而此时一路往里去,寂静得很。
这路她走得很熟,秦巧还惦记着所谓‘东京户部尚书’,路过一座歪斜的草棚子,竟忘了捂住口鼻,猛地一窒,险些呕吐出来。
她急急往后退了几步,憋得人脸都红了。
这座草棚子与罪奴村的其他草棚并无区别,长木头叉开入地搭起来,外边披上一层茅草勉强遮风挡雨,里边就能住人。
之所以如此难闻,乃是因这一座是独辟出来,远远隔着其他草棚,里边安置的都是流徙路上伤重的罪人。
罪奴村没有医者。
这些人路上生了重病,好容易能卸下枷板解开铁脚链,整个人如同瘫了一般,亲眷不得照料,因为要种田,即是打围、烧石灰、烧炭,并无半刻空闲日子。
但人不死,大管事便不能轻易处置了,随便指了一座远离众人的棚子一扔,任他生蛆腐烂,熬到最后一口气散去。
秦巧快快走过,远了去,才发觉这棚子里往日□□喊痛的响声没了。
大约又过身几个吧。
她心说:胡老怕是又要忙了。
到得很早,灶棚空荡荡的,秦巧却有几分惊讶。
怎么灶火暖着,空气中竟然漂浮着一股浓郁的炖肉香气呢?
第11章
罪奴村少有自力开火的,一来,害怕火引子落在这些大罪之人手中,生出祸患。二来,既是流放,怎可食饱身暖?若是日子过得舒畅,这些人又如何领悟圣人良苦用心?
故而罪奴村当中有一宽木棚,四向朝外,生两眼灶火,每日按人头分食。
上工这些天,倒是头一次见小眼灶开火呢。
秦巧只打量一下,顺手添了一把柴火,照着往日的活计,将大灶烧上水。
日中时分,会有锣鼓响,外出的人便知到了放饭的时候。
这份活计做起来并不难。
寻常人家做些吃食讲究干净熟透,可到了这里,有一口暖和的下肚的就很不错了。
秦巧从一侧布袋中挖出三大勺陈米,落雪一般往锅里下时候,其中黑点米虫清晰可见。
她手抖了一下,却没有停住,照旧随了冷水大勺子来回搅弄着。
灶上管事娘子牛娘子跟屠管事是远房亲戚,寻常屠管事不在,有什么大小决断都要问过她。犹记得她第一天到灶上,不过是瞧着淘洗一番,就挨了好大的教训。
胡老给她作保,自己亦是跪下求了许久,牛婶子才终于松口。
这年头日子难过,保全自己都不容易,谁人怜悯谁做菩萨,她秦巧便算了吧。
锅里微有热气的时候,牛婶子终于到了。
天有些凉,她着直领对襟的麻布襦裙,人很福态,走路一撵一撵,远远看着像个稻草丘子在挪。近了,能瞧见人侧脸和脖子连着张,一层层油润的肥褶皮,有汗珠子泛出点点腻光。
秦巧忙做谦卑态,虾腰碎步上前,打拱行礼:“问牛娘子安。”
这可是她以前伺候公府家贵娘子才会行的礼数,可乡野之间,唯有如此,她低着、人家仰着,才能显出此地究竟谁是主事人。
牛娘子一看她行礼的架势,这心里就好过几分。
升斗小民,举凡有些势力,自然喜欢被人捧着。
她扬扬手,“安。”
秦巧也不回锅前,管它搅不搅弄,锅底是糊了还是生的,这时候最紧要的便是不能怠慢牛娘子。
或者该说,最紧要的,是不该让牛娘子觉得自己被怠慢。
她落半步跟在牛娘子身后,看她如常一般巡视了这分寸之地,眼珠子老实地落在脚前边的一点黑地上。
牛娘子扫了一眼这地方,满意地点点头:“你还算懂事,这地方捯饬得还干净。”又看见小灶还咕嘟着热气,“是你加了柴火?”
秦巧忙说是。
“只加了柴火,没揭盖子伸爪子捞一口尝尝甜咸?”
秦巧愈发往下低身子,道不敢不敢。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