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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咬了咬嘴唇,扭头望着天边,喃喃道,“只要他逢凶化吉便好,慢一点也没关系,我可以等……”
就在高阳遥望的天边,就在那一片群山之中,散落着几间夯土茅屋。
这些茅屋里静悄悄的,没有炊烟,没有犬吠,四周的山坡上也无任何牲畜,菜畦里野草疯长,完全看不到一点儿菜苗。
一名负责传递文书的驿卒打马而过,他看了看天色,又调转回来,决心在这里歇脚一夜,明日再启程赶往沔阳。
正当驿卒从褡裢里取出一块面饼,准备下嘴的时候,忽地听见斜坡之上的山林里传来什么奇怪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直勾勾地盯着幽暗的林子,但什么也看不清,只是那种奇怪的声响越发清晰。
这响动不像是人在行走的脚步声,带着一种绵长的拖曳感,其间还混杂着某种喘息。
驿卒心里有点发毛了,他想起之前在驿站听过往客商讲过的鬼怪故事。据说在这大江支流一带有某种狐妖水鬼,每天要吃七个活人,专挑那种孤身上路的驿卒下嘴,还会变换各种形体,有时像狐狸,有时像水蛇,有时化作白面书生,有时化作妖艳美姬,千奇百怪,恐怖异常。
莫非这是狐妖水鬼来了?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正打算翻上马背,却看到一道黑影从林子里滚了出来,定睛一瞧,居然是个人!
第六十三章
这人披头散发,浑身遍布灰浆,已然看不出原来衣服的颜色,衣衫褴褛,从那些破裂的口子处可以瞧见内里的伤痕,很难想象此人经历何种残酷。
他滚到驿卒近前,艰难地以手为足,一点点爬行着,双腿一直拖在后面,该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驿卒稍稍安心了些,当即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这人勉强从腰间扯下一个牌子,有气无力地答道,“蜀中不良人张牧川,你是否有……有来自长安的日常公文要送往沔阳?”
驿卒愣了一下,狐疑地看了看张牧川,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张牧川伸了伸手,“里面是不是有一本从大理寺签发的《贞观律》?拿给我罢,那是我以往的同僚寄送给我的。”
驿卒听了这话,立刻在褡裢里搜寻一番,果然找到了一本有些残破的《贞观律》,认真地查验了往来署名,果然瞧见最终接收那一栏填着张牧川三个字,啧啧两声,刚要将《贞观律》递过去,又缩了回来,偏着脑袋问道,“你不会是狐妖水鬼变化的吧?”
张牧川大恼,愤愤道,“这是什么混账话!你见过如我这般凄惨的山精水怪吗?”
驿卒细细一想,好像有些道理,如若真是妖精作祟,应当变个身段玲珑的美姬才能哄骗自己,而不是这般埋汰的臭男人。
他在张牧川滚过来的瞬间,便闻到了一股怪味,比他两三年没洗过的千重韈还要呛鼻。
驿卒捏着鼻子,满脸嫌弃地将《贞观律》递给张牧川,“本来这是不合规矩的,公文层层传递,只能在起始驿站和终止驿站进行分发或派回,但我见你这模样……恐怕这几日是到不了沔阳的,届时寻不到接受的人,我还是得把这《贞观律》送回去,实在麻烦。而且,你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公文,便破例一次。”
张牧川说了句聒噪,立马把《贞观律》夺了过去,正要翻开细瞧,想起驿卒还在这里,遂咬住牙关,猛然翻身,滚啊滚,滚到了菜畦里,缩头缩脑地瞄了一下驿卒,见其还未离去,怒声道,“你还在那儿杵着作甚,还不快些赶路,日常公文流转,马日行七十里,步行或者骑驴日行五十里,驱车最慢差不多日行三十里,你一个骑马的居然跑出了驱车的速度,信不信我回头举发你懈怠公务!”
那驿卒原本瞧着张牧川像食铁兽一样翻滚,觉得很是有趣,也觉得张牧川有些可怜,正欲询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忙,却听到张牧川这番言论,脸色顿时变得比菜畦里的野草还要青绿,低声骂了句狗驴卵蛋,翻上马背,匆匆离开。
张牧川待到马蹄声远去之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翻开《贞观律》,先是扫了眼律法条令上标红的数字,而后翻到对应的书页,将那一页扯下来,依次拼凑,竟是组成了新的卷宗。
那卷宗起首处几个大字赫然醒目:张蕴古案。
下方标注着卷宗封存的日期,贞观五年九月二十三。
张牧川细细查阅着卷宗,这桩案子他是知道的,因为当年他在大理寺担任司狱之时,这张蕴古是幽州总管府记室,在中书省上直,每天散衙离开宫城必定要经过承天门街,而大理寺就在承天门街旁边,两人年纪差不多,性情相投,经常约着一起回家。
武德九年,有一日他们像往常那般一同离开宫城,找了家酒肆,小酌了几杯,当时张牧川还是少年心性,言谈间很是放肆,说话总带着几分讥讽,他吃了两爵酒,一拍桌子,抱怨道,“现在这律令格式简直太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了,死刑居然只需审一次就能定下,若是哪天上面的头脑发昏,听从了小人的构陷谗言,岂不是要搞出人头滚滚的场景!我几次三番给上峰建议,让他向陛下进谏修改律法,都被当作了耳旁风……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只爱宝珍,不喜欢进谏!”
张蕴古喝得也有些迷糊,点头说道,“那咱就给他来一个大宝箴!看他们接不接得住!”
两人又吃了许多酒,直到临近宵禁才分离,还相约着明日一起在朱雀门外会食。
岂料这天晚上张牧川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变,他再没机会与张蕴古同桌饮酒,直到在蜀中安居之后,他才听说张蕴古因为一篇《大宝箴》被刚坐上龙椅的圣人任命为大理寺丞,暗自唏嘘了好一阵子,这大理寺丞可是他以前眼红了好久的位子。
又过了两三年,张牧川正在岭南追缉凶犯的时候,忽地听人说起了张蕴古,一问才知这位昔日好友竟真的因为小人谗言而被砍了脑袋。
后来圣人悔悟,因此下令修改了律法,凡决死者命所司五复奏,以免寃误。
这桩案子的卷宗也就封存了起来,早先作为警醒之用,时间一久,没人再提起张蕴古这人,故而大理寺官员将这卷宗又扔到了不知名角落里。
张牧川飞鸽传书昔日同僚,让其帮忙调查失落峡贼匪和白面书生的根脚,对方却发来了张蕴古案的卷宗,莫不是这张蕴古曾与白面书生或者贼匪头目有过接触?
还是说对方在警醒自己这件事不可深究,当心小人谗言陷害?
又或者在暗示失落峡背后还有阴谋?
是了,那些与玄甲军厮杀的褐甲士兵训练有素,绝非普通贼寇,该是某个军方大将秘密招募的。
贼匪头目最后的表现也很耐人寻味,仿佛早就料到白面书生会来个玉石俱焚一般,但如果他早就知道对方会利用硝石等物炸掉古船,为何不提前提防呢?
当时事发突然,张牧川只来得及跳入江中,无暇观察更多的细节,经过这些时日的思考,他发现了很多可疑点,若说白面书生是不想继续守在失落峡,故而才会选择玉石俱焚,也很勉强……这一次虽然不能逃脱,但他还可以等下次其他楼船经过时再寻良机。当然,也可能是贼匪头目习惯了与白面书生合作,不想更换人选,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白面书生依旧没能解脱。
可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可能呢?
譬如白面书生忽然知道楼船上有一个仇家,他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因此才会决然赴死?
楼船上有五间雅院,他和使团居住一间,张子胄及其家仆居住一间,白面书生的弟弟和刘富贵居住一间,尉迟恭和玄甲军为了掩藏踪迹,必然也是住在雅院的。
那么,剩下一间雅院里住的是谁呢?
青铜面具忽然消失,是否躲进了那间雅院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