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出明珠,在外衫上擦了擦,随手揣进怀里,晃到南丰城中吃酒。
我在酒肆中寻角落坐下,拿身上最后两分碎银叫劣酒。前面众人起哄,有一人忽然一拍桌子大声吹嘘,哥哥我走南闯北什么事不知道!盛军所向披靡不假,但儒州不是那么好拿下的。这次儒州派大将于行成来守碣石谷,昨日早上两万盛军就吃了一个大大的败仗!统万人的检校司空关涛在碣石谷一役中都折了左臂。要不是沈曜都校去救,连命也得折在碣石谷。有人说:盛军中的沈都校号称容色无双,可是真的?吹嘘那人说:那是,我亲眼见过的。沈令斌的世交,檀州谢政忠的独女谢余容,见他一面之后就不顾礼法常去营中探旁边人说:这乱世讲什么礼法?吹嘘那人说:讲不讲礼法,总之不来探你的。众人起哄中,有面熟兵卒拍我:李大夫又在喝酒吗?沈曜都校只怕要挨罚。你不清醒时治我的刀伤也强过军中那杨文裕大夫。要不你赶紧回去?
我揉头答应:好。他又说:我出来这事,你不要同旁人说。我说:那是自然。
我回营帐,律依正往外走:舅舅,沈曜在校场。人人都说他救了关涛,为什么倒要他挨罚?我牵上她说:咱们去看看吧。她展开轻功:我带你。到校场边的高处,我与律依躲到大树后边,谢余容和泽兰也在。谢余容怒瞪,我说:我和你一样,也是来看沈曜的。谢余容不吭声,细腻雪白的耳根微红。沈曜真有一段好姻缘。
底下校场黑压压一片,有十列,单列百人,合起来上千。我说:我还以为军中所有人都来。谢余容从旁开口:全来哪可能?按服饰看,队末的都是统百人的从马直。队列右前方有个汉子骑在马上手持银枪,约莫二十五六岁。每列有一人往复纵马。沈曜在右二的队列来回扬鞭策马。阵阵呼号声中,他的明光铠在光下极为刺眼。沈令斌带着四个牙兵,在我们斜前方现身。他正对底下队列振臂,纵马的十员猛将归位。场内肃静,独剩马匹的喷气扬蹄声。然后左下担架抬过来一个断了左臂的汉子,浓眉大眼,正是关涛。沈令斌说:枢密副使沈裴!牙门都校沈曜!沈曜和那银枪汉子都到沈令斌面前躬身。沈裴脚步虚浮,果然惯于狎妓。
律依小声问:枢密副使是不是很大?我说:我也不懂。谢余容说:枢密副使是盛军的副帅了,仅次于沈伯伯的主帅。
沈令斌问:关涛怎么受的伤?
沈裴说:碣石谷中沈曜都校没有及时救他,才害关涛司空折了一条膀子。
关涛在担架上说:陛下,我的膀子不怪沈曜。昨日我怀疑于行成在碣石谷中设伏,原本想派一千弓箭手埋伏在谷口,命骑兵在中路支援的。
沈裴反驳:带两万精兵就不该这样畏首畏尾,只需勇往直前。
关涛说:我当时即不赞同枢密副使,说:不行,会吃败仗的。
沈裴说:关涛司空裹足不前,我对陛下忠心不二,忧心他想降儒州军啊,就劝了两句。
关涛说:我只是不想白白令士卒死伤却拿不下碣石谷!枢密副使这样催我,我明知大张旗鼓前进对咱们不利,也只能跟沈曜都校说,那我身先士卒前去死命杀敌。
沈曜说:关涛司空作别,我就在谷口布阵。军马分为两路,摆开步兵和弓箭手,支援左右翼。原打算等关涛司空转战到谷口,就用步兵夹击于行成的儒州军
沈裴插口:我何尝不担忧关涛司空?从寅时到巳时,我派了多少人登高处眺望?
关涛说:可我傍晚到谷口,却一个人也没有?
沈裴说:等到中午都没见你回来,沈曜都校以为于行成的儒州军已被打败撤走,咱们才率兵向东回南丰郡的。
我小声发问:沈裴是副帅枢密副使,沈曜只是统千人的牙门都校。但凡沈裴不发令,沈曜怎么能率兵东回?谢余容果然回答:哼,沈裴的牙兵私下都在传,是沈裴以为拿下了碣石谷,打算争功才立即回来的。沈曜莫可奈何。傍晚沈裴听说关涛战败,更要带兵后退。
前面沈曜忽然双膝一弯,笔直跪地上,抱拳沉声:末将听闻关涛司空到谷口,立即折返营救。奈何到的时候关涛司空已折了一条臂膀。
关涛从担架上挣扎着去够沈令斌牙兵的佩刀:陛下待我优厚,我要报效陛下,却吃了败仗。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关涛司空何必如此?之后还要仰仗你拿下儒州的。沈令斌拦住他,沈曜领二十军棍。
末将愿领责罚。沈曜灌了内劲说,声音清越。
备注:参考自宋史
第64章
标题:送出巾环
概要:记忆以一种颠三倒四的方式向四面八方延展,尔后崩裂。
小律依问:沈曜为何不辩白?谢余容说:比起从小入长安为质的沈曜,沈伯伯向来偏心自幼在他身边的长子沈裴。嗯,旁人为沈曜作证的话,那沈曜就是变相害旁人得罪沈裴。我附和谢余容的同时问,公主,你怎么懂这么多?
泽兰说:我们公主可是谢政忠陛下的独女!懂些兵法人情有什么奇怪!
前面沈曜利落除去明光铠,扯掉里衣,赤着结实的上半身跪下。有两人手持军棍出来。很快,军棍交叉落在他身上。沈曜一声不吭,棍棒落皮肉上,接连闷响。
十棍下去,沈曜背上青紫红肿,再无一片好肉。谢馀容转身埋在泽兰肩头啜泣:沈曜怎么不吭声?
他流血,流汗,也不会流泪的。我看着他说。谢余容问:为何?他不怕痛?
我摇头:因为他是沈曜。谢余容抬头擦去珠泪。
沈曜背部皮开肉绽,每棍下去都溅起点点血珠,在玉雪肌肤上益发触目惊心。他仿佛并不觉痛楚,第二十棍时对担架上的关涛桀骜一笑,然后闭眼倒地。
沈令斌说:抬回去。沈令斌那四个亲兵一拥而上抬走沈曜。解散!沈令斌对底下队列说,队列散掉。沈令斌却径直往我们藏身的大树走来,我们四人只得从大树背后出来。
沈令斌走到谢余容面前停下。谢余容福了一下说:沈伯伯。沈令斌叹气:你早些回檀州,别在我大营中久待了。你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如何与谢政忠交待?谢余容答应:这就回去。沈令斌对我说:李大夫也在?去看看沈曜吧,他卸掉内力挨了那二十下军棍,受伤不轻。我说:禀陛下,正要回去。沈令斌摇摇头走了。
谢余容有些不服气地说:沈曜三姐沈苁蓉一样女流之辈,如今将利州治得井井有条。却要我待在爹爹身边做笼中鸟。忽然问我:你是大夫?我说:嗯,我叫李平,是沈曜的旧友。秋风吹拂,惦记沈曜的伤,我昏沉去了两分,从怀中取出谢余容的鞋头明珠,在袖上擦了擦,双手奉上:公主,早些时候我轻薄无行多有冒犯,还请恕罪。她又咬下唇:我我不应当挥鞭抽你。我好言哄她:沈曜自见到你,平常总同我提起。他说你与将离花一般姿容绰约。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你与他在一起,好似碧树生芍药。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律依说:诶?沈曜我左手捂住律依的嘴。谢余容面上飞彤霞,问:你咬下我鞋头明珠是拿去做什么?我老实说:拿去吃酒,我没有酒钱了。谢余容说:沾了男子的口水,我不要了。你拿去吃酒吧,算我抽你一顿赔给你的。泽兰,咱们回去了。泽兰说:好嘞。那明珠贵重,李大夫你收好啊。她两走后,我左手一痛,被律依咬了一口。律依说:舅舅,沈曜从没提起过她。我牵起她说:我知道。我说来哄她开心的。回帐看沈曜吧。她问:你不是说不能撒谎?我语塞,只得说:中原的撒谎与人情其实是两样东西。律依说:好复杂啊,我分不来。我说:之后你就明白了。
我与她先回了我两的小帐。我递给律依铜盆:打盆水来。她接过出去了。我翻出刮刀净面,她将铜水盆放到我面前。我取下鸟衔花巾环,重新束冠后对水面整理仪容。律依说:舅舅温文尔雅。汉话是这么说的吧?我懂她的意思:差不多。只要不再疯疯癫癫就好了。
我牵律依去往沈曜大帐时问:今日是十月几日?
十月十日。律依说。那是沈曜真正的生辰了。我掀帘,与律依入帐。军中的杨文裕大夫正同沈曜的牙兵说:独活、制川乌内服。红花、桃仁、桂枝各两钱,乳香、没药、制川乌、制草乌各四钱,以面粉和烧酒调和,进锅蒸一刻,热敷于棍伤处。沈曜趴在铺上说:没有伤及五脏六腑,内服就不必了。我插口:不能用制川乌和制草乌!这两样有毒。杨文裕说:制川乌和制草乌微毒而已。
微毒也要不得。我说,既要调和又要蒸,方子过于精细。杨文裕冷笑:李平,那你要开棍伤方?对,我来开。我按住隐隐作痛的脑袋,对牙兵说,去南丰城买麻油四两,松香五钱,白蜡两钱半,黄蜡两钱半,轻粉一两,冰片三分,麝香三分,鸡蛋白一个。再要封口蜡、瓷瓶、绢。若想我为军中多制几瓶,就按这方子多配几份。沈曜从怀中抛出五两银元宝,吩咐牙兵:按李大夫说的去吧。牙兵接过银两说:得令。律依说:要去南丰城?我还没去过,我要去!便跟着牙兵出了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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