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那会儿裴向云悄悄进自己帐篷时偷的字帖,上面甚至沾着干涸许久的褐色血迹,可纸张的边角连卷都没卷过。
他往后翻了几页,看着狼崽子的字迹从歪七扭八到慢慢变得整齐好看,甚至最后不仔细看,都以为仍是自己写的字。
江懿只知道那会儿裴向云一手烂字进步很快,以为是他学东西快,却没想到原来在背地里练了这么多。
而那写了字的纸卷背后,却像是狼崽子随手写下的日记。
今日吃了张素师兄的一枚糯米糕,待明日要还他。
今日没惹师父生气,明日也要好好待他。
今日在洪清寺求签,求了十多根签文都不好,直到最后才抽中了一支上上签,待明日送给师父。主持大师说这样没有诚心,佛祖不会保佑我。但不保佑我又没有关系,保佑师父就好了。
今日识得十五王妃,她听说我要攒钱买金银饰物,赠了我一串金铃铛。师父教我来而不往非礼也,待下次再见,得将存的银子给她,而后再打个欠条。
随手记下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十分潦草的一行字,墨迹十分新鲜。
我等他明日回来。
待他明日回来,我要和他说
后面的字被抹掉了,应当是觉得这样写太不吉利。
明日,明日。
裴向云似乎生怕没有「明日」了一样,将第二天要做什么悉数仔细地记了下来,似乎也在给自己一个小小的盼头,让他能度过这一日又一日。
而这一天又一天,鲜少与自己无关。
那包裹中零碎的物事是他上一世从未有过而这辈子来之不易的善意,让他小心地存放了起来,似乎这样便能将这些温暖而柔软的善良永久地保存起来,稍微暖和一下自己那从地府中爬出来的魂灵。
可他终究没等来这最后的「明日」。
江懿把簿子慢慢放在桌上,鼻尖发酸,胡乱地将堆东西悉数装回了包裹中,可手上却是抖的,让那金铃铛不停地响,昭示了心中并非如表面上一般宁静。
他身后忽地发出「咯咯」的轻响,就像是有人在床榻上辗转一般。
江懿心神一动,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慢慢转过头去看向那毫无声息的人,却发现先前自己碰过的那块甲胄似乎动了动,继而不知被何物顶着翘起来了一个角。
他眯着眼凝神看去,只见一点泛着金色的光正慢慢从那甲胄之下爬了出来,攀到了裴向云的胸口。
这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这一更啦啵啵啵
第123章
江懿蹙眉看向那点金色,正欲伸手去碰,却听一道人声于门边响起:你最好不要动它。
他的动作一顿,猛地抬头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门边,手中拿着一支手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鄙人渝州名医谢大夫,久闻江大人大名,特来叨扰。
那人说着向江懿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继而将目光投向榻上之人:那东西是蛊虫,碰了要命的。
江懿目光一顿:谢大人
好久不见,在下的同僚没给你添麻烦吧?
谢必安笑得宛如春风拂面:他那人性格直,不会说话,江大人您多担待。
江懿看着他那殷勤的笑,忽地想起了当时谢必安说自己和范无救打的那个赌。
他了然:这么看来是谢大人赢了。
赢了,当然赢了。
谢必安往桌沿上一坐,一双丹凤眼笑得和狐狸似的:赢了百亿天地通宝,要务全推给他了。在下思念江大人心切,故而特意来人间走这一遭。
江懿「嗯」了一声,谢大人倒是悠闲。
何止悠闲,近日奈何桥上的枉死鬼终于消散了个干净,在下与老范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活计
谢必安瞥了一眼胸口已无起伏的裴向云,倒是您更令在下佩服一些。
命簿上写着这人一生杀伐,命中带煞,顽固无情,你是如何让他甘心以身渡城的?
谢必安捋着那手杖上的流苏,啧啧称奇:往常这种人送来地府,哪怕是再投一次胎也会走上老路,像他这样的倒是真的少见。老范估计也被过往经验唬住了,这才输了个明明白白。
为什么?
江懿也不清楚。
口口声声说不理解为何要为国付出这么多的是他,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死就死了的人也是他,可最后以身殉城的还是他。
真矛盾啊
他选择了一条与既定剧情完全不相干的路谢必安轻声道,他若是依着本心去活,到最后一定是一世枭雄,有享不尽的权与力和荣华富贵,与现在这般凄惨的境地相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江懿淡淡道:我给过他走的机会,他自己不要的。
真是奇怪。
谢必安摇头:魂魄毫无怨气,这可真是在下遇见的最奇怪的人。
本来这裴向云魂灵上过于强的执念就已经让他很头疼了,如今更头疼的事摆在了面前。
他理了理衣领,慢条斯理道:其实在下这次来人间不光是为了偷闲,也是为了这位不走寻常路的书中主角。他的气运与整个天地间的气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现在他死了。
不是我杀的江懿有些麻木道,我每次要动手的时候,谢大人那位同僚便迫不及待地出来阻止我,当真是尽职尽责。
谢必安轻咳一声:诚然诚然我们是要遵守地府规矩的,但这次是主角他自己甘愿牺牲,如何怪也怪不到江大人头上。
眼下地府没了枉死鬼,倒是多了个生死簿上不该死的人。三界之内没有他该去的地方,在下那同僚现在应该头疼得很。
谢必安脸上罕见地多了几分正经:江大人还记得先前在下曾说,你手中有一枚筹码,在必要时甚至可以决定裴向云的生死吗?
记得江懿轻声道,难道你是想
因为地府处理所有鬼都是按照条例来的,如今生死簿不认他,也不能容他游荡在三界之间。
你是要我同意让他活过来,是吗?
谢必安有些为难道:也不是那个意思。
江懿牵了牵唇角:我只想知道如果我说不同意,会有什么后果?
也就是他的魂魄无处可去,是天地所不容的存在,在七日后会被抹杀,再也没有投胎轮回的可能。而这世界
这世界会怎样?
先前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在下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谢必安道,但是在下保证会将你送回属于自己的世界。毕竟眼下这世界脱离原有轨迹并非你的错,不用你来承担后果。
但是在下想,不过也就是居上位之人会有变化。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得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江懿沉默半晌,忽然问道:那他现在在何方?
在第十八层排队等着下油锅呢。
谢必安似乎说到了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事,严肃了没多久的表情又变得不正经起来:他上辈子的阳间债还完了,阴间债还未还清呢。那油锅的滋味,不比他被活活烧死的滋味好受多少。
裴向云于一片黑暗中醒来,猛地抬眸,可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半分亮色。
他有些迷茫地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似乎处于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走出这一方漆黑的天地。
这是何处?
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裴向云有些惶恐地在脑海中回忆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
他尚未想明白,眼前忽地白光一闪,那片黑暗倏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
夜幕中飘着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裴向云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却忽地听见有人在身后喊着自己。
裴向云
那人的声音虽然好听,可其中却透着一股沙哑,像是大病未愈的人在说话一般。
他回过头,看见身后人裹着一件大氅,面容憔悴苍白,几乎要与这天地间的雪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