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在用这件事要挟你的原谅。
裴向云垂眸:我天资愚钝,本身留在你身边就没什么用处。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为师父分忧,我怎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但你若有危险,我不会去救你江懿低声道,你应该也明白,在百姓与你之间,我必然不会选择你。
裴向云心中难以避免地酸涩了半晌,继而面上却露出了一个笑。
我知道的,师父他说,没关系,我自愿做这一切,生死无怨。
第二日辰时,城中迎来了撤退的陇西军。
陇西军的情况比江懿所想的好了很多,至少并非人人都身负重伤。带伤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士兵仍保有了基本的战斗力。
许久未见的张老将军眉骨间多了一道疤,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戾气,在看见江懿时稍有缓和,还未下马便道:守城的人找到了吗?
江懿瞥了眼裴向云:我这学生自告奋勇要守城,我拦不住,于是便不再拦了。
张戎愣了一下,继而大笑着拍了拍裴向云的背:好小子,我那年果然没看错你!
其实是看错了的。
他这么多年都走在所谓「坦途」的边缘,但凡有一次不留意,便会彻底跌入和与上辈子无异的深渊。
若非关校尉带了一万人去支援宁北,陇西定会将他们拦在渝州城外。
张戎依旧对撤兵一事耿耿于怀,口中先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狗日的洋人,好不容易叫他们嚣张一次。
江懿双眸微眯:关校尉带兵去宁北?宁北怎么了?
说是有成规模的马匪出没,人数很多张戎道,接了信函便急匆匆走了。
江懿追问他:信函你看了吗
看了啊
张戎轻叹一声:老梅的小女儿前些日子在燕都出了事,他消沉了好几天,连家也不能回去,实在是
那信函是他亲笔写的吗?
张戎有些疑惑地看了江懿一眼:为何这样讲?虽然我是个粗人,但不至于连字迹都认不出来吧?
真说不准
江懿想起裴向云所说的上辈子那封恰巧落在自己帐中的「亲笔信」,却没再继续计较。
两人连同渝州的州牧谈了一下午,将渝州城外可以部署兵力的地方在地图上仔细标注了出来,待结束时已是金乌西坠。
江懿心里装着事,前一天晚上本来就没休息好,如今神经紧绷着,额角隐隐作痛。
张戎虽然年纪大了,但到底是个武将,比他体力好太多,甚至还有闲心思喊膳房的小厮给他拿二两白酒来。
晚上的吃食是州府中膳房做的,兴许是前一日被江懿骂怕了,竟没因为有贵客到来而铺张浪费,只摆了一桌家常菜。
张戎将酒封打开:三年前这个时候我回襄州,小住了些许日子,桃花开得正好呢,也不知这次打完了还赶不赶得上。
裴向云拿起筷子的手动了下,轻声道:将军也是襄州人么?
是啊张戎笑了笑,当年我和他爹一同去的燕都,他爹去赶考,我去参军,一晃数十年过去了。
裴向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呢?
你这小子挺怪。
张戎有些惊讶:往日我给素儿讲这些,素儿都是要捂着耳朵跑的,你倒是乐意听。
裴向云唇角微翘,口中只说仰慕老将军年轻时的风姿,可实际上心中想的什么他自己清楚得很。
或许是上辈子造孽太深,他年年去襄州,却年年见不到桃花,如此反复四五次便也心如死灰,再也不奢求看一眼人间的四月芳菲。
可如今张戎提起从前时,他分明没去看过襄州的桃花,眼前却似乎浮现起一山的灼灼,心跳越来越快,如同亲眼见过一样。
难得有人愿意做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旧事的听众,张戎话匣子一开,喝酒喝到兴头上,和裴向云讲了许久。
直到醉意上涌,整个人趴俯于桌边,口中却仍不依不饶喃喃念着什么。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啊。
裴向云轻咳一声:将军醉了。
江懿今晚也没怎么动筷子,只撑着脸颊听张戎回忆往昔,偶尔插一句嘴,心中是难得的平静。他唤来房外候着的小厮,要他们将老将军带回房中安置好。
灯火摇曳,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其实他是难过的。
江懿轻声道:他心气儿高,戍守陇西这么多年没打过这样憋屈的仗,而且这次确实算得上有些死伤惨重他是很难受的。
裴向云的指尖摩挲着瓷杯,半晌后轻声道:师父,我对不起将军。
江懿指节抵着眼尾,语调微微上扬:嗯?
上辈子我是不是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越来越轻:我是不是害了他?
这辈子他本来以为自己也会如上辈子一样游离于人群之外,却不曾想一路走来身边除了老师外,竟也渐渐融入了这万丈红尘之中,开始在乎旁人的感受。
如果没有这些经历,他或许也会觉得死一两个汉人将军与自己无关。
可只要一想到张戎若是死了,张素会有多难过,他竟再也无法如上辈子那般冷漠地旁观。
裴向云有些迷茫地想,他是变了吗?
这样的变化好吗?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所以格外慌张迷茫,似乎身后多了牵挂,对世间万物都有了情。
你上辈子确实害了他江懿低声道,你不记得了吗?陇西军营因为你的背叛全军覆没,张戎战死。将军夫人一介将门虎女,毅然殉情,只留下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张素,在战乱中与家仆走散,生死未卜。
裴向云手中的瓷杯「咔哒」一声碰到了盘沿:我当时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若你从来都与乌斯人站在一起,我绝对不会这样骂你。可你是被我捡回来被我养大的,最后却毫无愧疚地捅我一刀,除非你死,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江懿轻笑:你对不起陆绎风,对不起张戎,怎么就不会觉得对不起我?
裴向云倏地抬眸,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悲哀:不是的,我没有这样觉得。
他最对不起的便是老师。
师父,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他身子不自觉地向那人靠近,但是我知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所以等一切结束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江懿看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轻声道: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他说完便起身要走,衣袖却被人拉住了:师父
狼崽子定定地看着他,眸中说不好是什么情愫:你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江懿轻轻将衣袖从他手中抽走: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若是城没守住,你也不用活着了。他淡淡道。
那我守住了呢?
裴向云的双眸很亮,带着几分期翼问他:若我守住了,今年能和师父一起去看襄州的桃花吗?
就如曾经约好的那样,一起去襄州看一次桃花,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