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颔首:不错,手伸出来。
裴向云几乎一瞬间便想起了先前在陇西时挨过的打,记忆中的疼痛率先找上门来,让他身体不住地发着抖。
太疼了
师父,我
少废话
江懿将那杆枪踢去一边,声音渐冷:再多说一个字,打的就不只是手了。
裴向云瞥了一眼那马鞭,眸中罕见地多了些许畏惧,踟蹰半晌却仍闭着眼将手掌摊开,垂下头把手伸到江懿面前:师父,学生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江懿静默半晌,忽地轻笑了一声,将马鞭挂在一旁的架子上:今日便饶了你。
裴向云似乎听见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猛地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师父,我
明儿大年三十,今天打你太晦气江懿道,这责罚先欠着,往后再补回来。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他,轻声道: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无可救药了?
江懿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微微蹙眉:嗯?
先前李兄与我说爱之深责之切,师父是对学生有期盼,所以才要这样狠狠地责罚学生裴向云的语气很急促,但如今师父不愿责罚我了,是我太让师父失望了吗?
江懿有些惊讶地看了他半晌,像是发现了新奇的东西:竟也有人乐意讨别人的打么?
裴向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涨红了一张脸,却仍执拗地跪在地上:师父,你还是打我吧。
他宁可被江懿揍得遍体鳞伤,也不愿被那人冷落忽视。
这对他来说比死都难受。
江懿早上就吃了块点心喝了杯热茶,此刻胃有些疼,懒得与他继续耗着:谁愿意打你,你要乐意这么跪着便跪着。
他说完便转身要走,却听见一道清脆的巴掌声自身后响起。
江懿的动作瞬间顿了下,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便看见狼崽子刚刚往自己脸上掴了一巴掌。
裴向云用的手劲很大,几乎立时脸便肿了起来,一双眼却亮得很:师父,我自己罚自己,我真的知错了,你别不理我。
他说完,似乎为表真心一样,忙不失迭地又给自己另一边脸来了一巴掌。
江懿有些头疼,语气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我昨晚不是与你说了今天要带你出门么?你把自己掴得像个猪头一样,出门去丢不丢人?
裴向云见他还愿与自己说话,心中一喜,连忙道:无妨,师父我不嫌丢人的。
我嫌
江懿彻底垮下脸拂袖而去。
裴向云倒是高兴了,抠了块积雪敷在脸上,待差不多消了肿,这才欢天喜地回了屋里。
江懿正将衣领扣上,瞥见他也没多几分好脸色,冷哼了一声:发完疯了?
裴向云讪讪地笑了下:师父,别生气了。
别生气?
说的倒是容易。
江懿如今一见他这傻狗的模样便烦得厉害,将大氅披上便向门外走去。裴向云连忙紧紧跟在他后面,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今天燕都的太阳很好,从薄雾后露了出来,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裴向云看着身前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悄悄向前伸手,将自己手映下的影子与那人的叠在了一起。
就如同两人正牵着手一样。
他颇为遗憾地小声叹了口气,念想起上辈子与老师那些为数不多的亲密时光。
江懿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回头便见狼崽子受了惊吓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你在做什么?他问道,这么心虚?
我没
裴向云不可能和他说自己方才想牵他的手,顾左右而言他:师父,你今天穿得少,不冷吗?
在陇西时条件不好,江懿便就那么几套衣服换着穿。如今回了燕都,就算他不想,也得顾着他爹的面子好好拾掇拾掇再出门,免得被人念叨。
他今天一身月白的袍子,衣袖看上去飘逸轻盈了不少,所以显得比在陇西时穿得要薄。
可实际上是做衣服的工匠特意用相同厚度的料子做了这套衣服,本质上还是不冷的。
江懿懒得理裴向云的这些问题,敷衍地「嗯」了一声,走进了旁边的一栋小楼。
这栋小楼造型精致,从外头便能看见二楼敞开的窗后有着耸动的人影,生意似乎相当不错。
裴向云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看什么都新奇,跟在江懿身后一步步向前走,不住地打量着楼内的装潢。
一楼摆着些长凳,面朝着最前方的一处台子,上面摆着一架古琴,一个蒙着面纱的姑娘正坐在琴后,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抬眸向他看来,眉眼弯弯地笑了下。
裴向云没想到她会突然对着自己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连带着上楼梯的步子都不利索了,险些栽在地上。
江懿垂眸看了他一眼:你又怎么了?
绊,绊着了。
裴向云轻咳一声,决计不将自己被一个姑娘吓着的事告诉老师。
那给两人带路的婢女将他们带到二楼的一间厢房外便离开了,江懿将厢房的门推开,里头的喧哗声骤然扑面而来。
陆绎风今日穿了身绛紫色的袍子,看见江懿后笑着起身道:好久不见,可真是想死我了。
江懿似乎习惯了他这热情似火的招呼,眉眼间带着几分无奈:十五爷,好久不见。
裴向云的目光还未从十五皇子身上移开,便听见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间,继而像锅中沸腾的水一样再度吵嚷了起来。
是江丞相!就是不知他是否还收学生。
真的是他!
十五爷真厉害,居然真能请得动这尊神仙,若是他收了我做学生,那乡试还愁么?
江大人,不才今年便要应试,有一篇文章夫子改不出来,您能赏脸帮小弟改一下吗?若江大人尚未有学生,小弟想
一瞬间,那些原本正划拳喝酒的人悉数围了过来,将裴向云生生从江懿身边挤了出去。
裴向云望着眼前多出来的这十几个人,心中莫名浮起一阵火气。
凭什么把他挤开?
自己是江懿的学生,他们又算什么东西?
兴许是这屋内也过于闷热,他心头点燃了一把无名火,将嫉妒与愤懑烧做一团。可看向被人围住的江懿时,那不满中又莫名生出几分自惭形秽。
老师那样好的人,与自己站在一起,旁人应当觉得奇怪吧。
毕竟江懿在他眼中便如那天上皎皎之月,而他裴向云却和沟里的石头别无两样,如何看都是不般配的。
眼前的人看上去个顶个比他聪明伶俐,生得又精致好看,哪怕放在身边都是养眼的。
裴向云垂眸,那些暴虐与烦闷逐渐被自卑取代。
他悄悄地从人堆后面离开,自己站在一个角落中,听着那些人口中喊着老师的名字,明里暗里要做江懿的学生。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这富丽堂皇的厢房内,只觉得一切繁琐的装饰都如此的扎眼,似乎每一处都在明明白白地提醒着自己的格格不入。
先前与老师一同出门的喜悦被冲淡了。
若自己现在走了,江懿是不是也发现不了?
他生出这赌气一样的念头,刚准备往门口挪一挪,便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裴向云
裴向云蓦地抬头,便看见自家老师正蹙眉垂眸整理被挤乱的衣袖,而周围那些人也退开了些许距离,正齐齐地望向他。
一瞬间,他成了这屋子里的主角。
小裴兄弟,这么久不见也不跟本王打个招呼?
陆绎风靠在江懿身边,对他眨了眨眼:小没良心的,若当时没有本王,你早被你师父丢门外了,还不快些过来,躲去哪呢?
裴向云不敢相信方才是江懿主动喊了自己的名字,觉得脑袋晕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