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厨房门口时,唐一臣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前两天去剪头发,托尼给他换了一个新的发型,他还不太习惯。
到底还是没能染个浅一些的颜色。
倒不是唐一臣不同意,而是因为他病了大半个月,瘦了足足十几斤,至今也没养回来,脸上都没什么肉了。不止是下巴尖了许多,连带着下颌线都变得清晰,脸部线条太明显,整个人气质完全不一样。托尼有了新的灵感,不再执意要让他看起来更温柔,剪完这个头发倒是看上去更冷厉了些。
唐一臣也没见过自己这幅样子。他五官本来就清秀,不太显年龄,平日里又习惯性表现得温和稳重,大部分时间就连眼镜都戴圆框的,所以总是给人留下脾气很好的印象,是个没什么棱角的人。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他已经回来了,就不用再伪装什么温文尔雅,他甚至不需要再低调行事,唐一臣不是来做好人的,不然他也不会拖到今天才回家,还偏要算准了时间。
家里年夜饭六点四十准时开始,七点钟爷爷会给全家人训话,唐一臣就要赶在那时候回去。
锅里炖着排骨,看到唐一臣进来,岑白薇夹出一块让他尝尝味道,唐一臣怕她举着胳膊辛苦,赶紧一口咬掉,结果就被烫到了舌头。他嘴巴鼓着不方便说话,只能委屈巴巴地盯着岑白薇,好不容易咽下去才小声说:阿姨,味道刚刚好,就是太烫了
傻不傻啊,岑白薇好笑地瞪他,转身去接了杯凉水,烫就吐出来呀!也没让你咬那么一大口。
唐一臣靠在洗手池边听岑白薇吐槽,一边喝水,一边笑着嗯嗯两声,过了一会儿他才放下杯子郑重其事地叫了声岑阿姨,认真道:这个月辛苦您了。
岑白薇没回头,只是自顾自地说:西药可以停了,外公的意思,中药还是把这两副喝完,我已经嘱咐小杨了,找人熬好后让他拿给你。
嗯,唐一臣乖乖答应下来,停顿几秒后又说:谢谢叔叔阿姨还有外公外婆照顾我,从小就总是麻烦大家,到现在了也还是给你们添麻烦
唐一臣,岑白薇难得叫他大名,打断了他的话,皱着眉凶道:要是再说这种话,阿姨现在就把你从家里赶出去。你是不知道我们一直把你当自家孩子吗?你说谢谢我们照顾你,我就把你照顾成这样,你这么说是故意让我难受的吗?
她本来是要教训唐一臣的,可说着说着又难过起来,忍不住心疼地揉了揉唐一臣的脑袋。
一个月前,从机场回来时人已经在高烧了,后来又转成肺炎,之后还有几天吃什么吐什么。但凡韩檀全家不是像现在这样人人学医,就算唐一臣再不情愿,都一定要把人送去医院了。
韩檀从医院拿了药回家给唐一臣挂水,他又不是护士,哪里会打针,还自告奋勇地按着唐一臣的手找半天血管,不是扎深了就是扎歪了。唐一臣脾气好,疼也忍着,过去好几天了,终于被岑白薇偶然看到,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拉着唐一臣满是淤青和针孔的手骂韩檀没有心。最后还是按着秦鹭泽从沈家医院接了个经验丰富的护士回来。
而这一个月里,唐一臣岂止是没有给他们添麻烦。哪怕是病得最重的那几天,他也没有让人把饭送去房间过。他很快记住外公外婆要在什么时间吃药,韩振和岑白薇这两个夜猫子喜欢吃什么夜宵,身体刚好一些,只要他们出去,唐一臣也总会陪着一起。
还有过去的许多年里,他虽然一直在国外工作,逢年过节的问候和礼物却一次也没少过,岑白薇每次去欧洲玩,只要有时间唐一臣总会来看她,就算再忙都会帮她安排活动、定好她会喜欢的餐厅。
岑白薇也是看着唐一臣长大的,从初中开始两个孩子就在一起玩,上高中后唐一臣几乎每天都在韩檀家写作业小唐是多好的孩子,体贴又细心,把每个人都放在心里,实心实意地对他们好,没有人不喜欢他,就连江屿桥在见过他几次后都不再把他当作秦鹭泽的前男友,只把他当作和韩檀一样的哥哥。所以去年冬天,当唐一臣跟韩檀商量想在回家前找个地方待一阵子处理事情时,岑白薇才主动要求让他住到家里。朝夕相处了这一个月,岑白薇更是怎么都想不通,唐一臣的家人竟然能舍得看他这么多年活得辛苦又难过。
唐一臣刚要开口,秦鹭泽举着手机冒冒失失闯进来,嚷道:来了来了,我开免提了,你自己跟他说。
电话那边传来高江北的声音,韩檀人在病房,走之前特意嘱咐他卡着时间给唐一臣打电话,让他别听岑白薇的,只要不用喝酒消炎药就再多吃两天。高江北又问他们家的年夜饭通常几点结束,他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让杨书过去,万一唐一臣今晚不住在唐司令那儿,杨书可以送他回家。
秦鹭泽趁岑白薇不注意,自己从锅里捞了块排骨吃,听到这话也跟着点点头应和着:谁知道唐二那傻逼会不会有别的幺蛾子,小姑姑也不是省油的灯,老头儿又整天阴晴不定的,还是让小杨在门口等你吧,家里人总要跟他打照面的,也无所谓早晚了。
杨书是唐一臣新任的助理,是他自己的人。
行,知道了,唐一臣忍了忍,最后也还是没忍住,笑着说:我是回家过年,你们别搞得好像我要去逼宫造反了一样。
差不多
本来就是
电话两边,高江北和秦鹭泽同时开口,惹得岑白薇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归笑,发现秦鹭泽在偷吃还是狠狠地捏了他的脸,韩振这时候也溜到门口凑热闹,插嘴道:江北啊,一会儿正好让一臣去给你们送饺子,你别让他再上楼了,记得提前下来拿。
五点半,有唐一臣参与的这顿年夜饭终于结束,岑白薇煮好第一锅饺子先给他吃了几个,剩下的都装进饭盒,让他回家路上顺路送去三院。
唐一臣换好衣服下楼,发现就连外公外婆都一起在客厅里等他。岑白薇依次递给他四个红包,唐一臣没再拒绝,乖乖收下后认真给各位长辈拜年,临走前又拿出一个小盒子,那是他给桥桥准备的新年礼物。
车在院子里等着,大家出去送他,唐一臣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陪岑白薇看电视,岑白薇曾经跟他说,臣臣,如果以后真有了喜欢的人,想要带他回家的话,就回这里吧,你在A市的家不止那一个,别害怕。
唐一臣知道,岑白薇不是随口安慰他,他也知道,自己确实能够把这里当成他的家。
可这里这不是他唯一的家。总有些麻烦是别人不能够替自己解决的,他可以躲过一天两天,却躲不过一辈子。
更何况,他应该也不会再有喜欢的人。
唐一臣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和祁尧告别,那些心痛、那些眼泪、那些连眨眼都舍不得的瞬间,唐一臣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他也不想再那样努力地挽留别人,世界末日没能在那一刻降临,这就是唐一臣的命运了。
外面难得没有在堵车,唐一臣到家的时间比预想中还早了十分钟。
下车后,他站在院子里,远远看着那栋楼,只觉得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似乎更小了一些,也更黯淡了些,只是屋里沉寂的气氛一直没有变过,明明是难得的团圆时刻,别人家都会是热热闹闹的,只有他们家的年夜饭,一整晚都很安静,吃完饭,大家会各自再逗留一会儿,大概十点左右,爷爷会让人送客,这意味着大家可以各回各家,也意味着又一个春节过完了。
唐一臣在黑暗中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手机在这时突然响起微信的提示音,他低头去看,烟头的光忽明忽暗,唐一臣平静的脸上也闪过一瞬微妙的表情,但紧接着,他把那根烟掐灭,手机也调了静音塞回口袋,大踏步地朝屋里走去。
唐一臣手里拿着大衣和包,站在餐厅门口朝坐在正中间的人鞠了个躬,开口道:爷爷过年好,我回来了。
家里本就算不上愉快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沉重,圆桌上并没有空座位,满满当当坐着的十几个人,全都齐刷刷地扭头看他,有人震惊,有人冷笑,有人开心,有人长舒了一口气,却唯独没有人开口。大家这样沉默对视了几秒,直到唐司令缓缓站起身,严厉地说:怎么这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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