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帮人负隅顽抗,拆迁组都要放弃了,直到穆怀田回来。他挨家挨户地敲门,告诉他们这是国家的政策,这是国家的安排,告诉他们城里的生活有多好,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人上人。这样的话术让许多人同意在文件上签名,除了我阿公。
阿公是族长,是长辈,是这个家族最后的子孙,坚决不同意。穆怀田劝也劝过,吵也吵过,最后,瞒着阿公签字了。没办法,房产证是他的名字,是当年他和我妈结婚,阿公作为唯一的长辈送的礼物。他就这么背叛了。
这件事他一直不允许我们告诉阿公,可他没想到拆迁组事多。他们带着拆迁先进户的锦旗和胸牌到家里,不小心捅破了这件事。阿公一个人在后院坐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忘了他有心脏病。当晚田里烧起大火,那一年的稻谷全没了。我看到阿公的最后一眼,是他举着火把,站在山头处。
从此生死永隔。
周鸣鞘沉默许久:你恨他?
其实不那么恨。穆阳喝了一口啤酒:其实我没法怪他。其实他这样说,顿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似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最后才笑:那是螳臂当车,那是逆流而上,确实不应该做的。我不怪他。我恨他不是因为这一件事。
我讨厌城市,周鸣鞘。穆阳很少完完整整地叫他的名字,但此时他这么做了。我讨厌城市。这些冰冷的建筑,这些小汽车,这些灯这些人都让我觉得很冷。我觉得城市像囚笼,你会忘记风从哪里来,会忘记柔软的泥土、藻荇是什么触感,会忘记田里的稻禾,忘记野鸭和青蛙的声音,忘记自己是谁,忘记生命有多么的总之你和这片天地格格不入。
城市是被量化的,周鸣鞘,多可怕啊,人可以被数字衡量。我居然被财富、地位、身份的数字计算着、比较着,那我和机器有什么区别?穆怀田想我做机器。做一个城市里的机器,他要我变成拥有相同程序的机器人,吃饱喝足,忘记感情也没关系。可我不想这样。
穆阳喝完一罐酒,很有公德心地把它捏扁了,顺着天窗丢回屋子里:我恨他十几年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已经缺席了,却要表现出一副好爱我,都是为了我的样子。我从来不想要这样的爱,从来不想他替我做决定,可是他忽然顿住,抱着头躺下,自嘲地一笑:算了,和你说什么呢?说不明白。
可周鸣鞘皱眉:我明白。
他轻轻抓住穆阳的手腕,用拇指摩挲他手腕上一颗小小的痣:我妈抛弃了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愣住了,发现周鸣鞘的眼底有星光。他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天上没有星星,周鸣鞘就做他的星星。他没有太阳耀眼,也没有月亮柔和,但他会执拗地挂在天上,北斗一般等你来找。
于是一阵晚风吹来,心猿意马。周鸣鞘眼神一暗,压住穆阳的手腕,穆阳没有反抗。
他喜欢周鸣鞘,喜欢他自由散漫桀骜不驯,喜欢他和自己一样,是这个世界的不被驯服的野马,执意要和人类对着干。这是少年人的偏执,他喜欢这种偏执。在此之前,他一直防备周鸣鞘,觉得亲吻是底线,比这再越界,什么东西就变了。
那样的话,他心里会惶恐。
可此时,看着周鸣鞘的脸越来越近,他的呼吸拍打在自己身上,看着他眼底倒映出自己的迷蒙一般的神色,他心里忽然不可控地柔软下去。他觉得无所谓,越界就越界,变就变,从此之后一生都成为周鸣鞘的囚徒,也无所谓于是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他们之间的第二个不受控制的吻。
然而讨人厌的刺耳的电话铃却响起来。
周鸣鞘的身体猛地一顿,穆阳则是幡然醒悟。
他红了脸,立刻起身,别开周鸣鞘的眼神。
周鸣鞘有些落寞。
但穆阳心中那一瞬间鼓起的勇气此时已经完全消散了,他又变成了畏畏缩缩的小蜘蛛,犹豫着不想离开自己编织的网。
于是摸出电话。
是曹晟。
他知道没好事,但心里却有些庆幸,感谢曹晟的来电。
这个吻如果当真发生了,就回不了头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是冲动的,谁也不在乎,吻就吻了,可以当没事发生。但此时不同,和以往的所有都不同,如果放任周鸣鞘吻下来
他会彻底沦陷。
于是穆阳有些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接起电话,不耐烦喂了一声。
然而那边传来的声音更让他暴躁。
那是叽叽喳喳的声响,像是在酒吧或是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地方。他几乎能从信号里闻到对面的烟味,来电的人声音却陌生。他像是喝的神志不清,说话都含糊,喊了半天,穆阳才听明白。
对面说:喂,曹晟是你兄弟吧,他这小灵通倒是蛮新,就你一个人的号码,草,这狗娘养的
穆阳叫他说重点。
对面顿了顿,然后噼里啪啦地告诉穆阳
你朋友在我们这里喝酒、钓凯子,结果不知道干嘛,开始撒泼一样骂街,还把服务员打了。搞得一片狼藉,结果身上居然一份钱没有,全是假/钞!你过来,该赔钱赔钱,该道歉道歉,你要不来,别逼我们送他进局子。
穆阳觉得还是和周鸣鞘接吻算了。
第18章 18
穆阳到底没法抛下曹晟不管。他是唯一一个从小陪着穆阳长大的人。
他抓上一件衬衫外套就要出门。周鸣鞘不放心,非要跟着。
他们骑着摩托车上了跨江大桥,晚风把他们的头发与衣服向后吹,他从前没觉得周鸣鞘的手掌那么热,此时紧紧地锢着自己的腰,穆阳觉得腿软。
那夜店没在什么正经地方,一条街上有网吧、酒吧、迪厅和棋牌室。乌烟瘴气,人多眼杂。可他们赶到时,却看见曹晟在门口发钱。
一张又一张的大面额的新钞,全发给女人,可惜,是假/币。
曹晟应该是自己都不记得,他拥有的所有财富,不过是一张张的假/币。
穆阳走过去,一把揪住曹晟的衣服领口,然而还没开口骂他,被曹晟重重甩开。他像撂一件垃圾一样撂开穆阳,张口让他滚。
穆阳当场火了:你他妈在局子里报我的名字让我给你背黑锅,你现在给我甩脸?
曹晟没理反比有理更猖狂:草/你/妈,别管我。
然后把崭新的红色的大面额的纸笔往空中一撒。旁人蜂拥而上,他站在其中一动不动,像淋了一身的血。
疯子。
若不是街道上到处都是侧目的行人,穆阳会当场和他动手。但他长吸了一口气,难得脾气这么好,把火压住了。
他这是给曹晟一个面子。
最后的面子。
他不耐烦地遣散那些缠着曹晟不放的女人,被女人娇怪地推了一把。女人凑近时他才发现,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都是同一个职业。行走在夜色里的职业。而她们之中还有许多年轻、约莫十五六岁的孩子。
回过头来,才发现曹晟身后冷冰冰站着一排人,看小丑一样看他们。这些人是夜店的工作人员,在等曹晟发完酒疯,然后拉他进去算总账。
穆阳抛下曹晟,径直走上前来:要赔多少钱,我来。
边说边去口袋里摸钞票。然而对方说:不是钱的问题。给你打完电话后,他还把我们老板打了。
穆阳手一顿:他为什么要打
话还没说完,那醉鬼从后面撞过来,把穆阳扑得一个踉跄曹晟身上全是伏特加的味道,鬼知道这小兔崽子喝了几大瓶。
他抓住穆阳的胳膊,不让他掏钱,嘴里骂道:你他妈的,你们老板是禽兽,你们他妈的都是垃圾,你们
你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孙子,这样模模糊糊地骂了半天。
最后穆阳没耐心听他胡说八道,把他重重掼在墙上:闭嘴。他说,曹晟,最后一次了。
那句最后一次似乎让曹晟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他冷笑起来:别最后一次。你现在就别管我。
穆阳不想再和他废话,跟着人往店里走:你们要多少才能私了。
对方伸指头,熟练地比了个七,显然处理这样的事情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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