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里的色彩灯光是模糊而鲜艳的,那样的动人,他忽然想到一个从前没有思索过的问题,他问自己:在那些被王家卫抽走的一帧一帧的画面里,主人公是否偷偷地亲吻过对方?
他看了一眼周鸣鞘的嘴唇。因为失血而显得惨白。但他忽然有一种冲动,他不能细想。
这一眼却被周鸣鞘捕捉到了。猎人眯起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囊中物。
他垂着眼睛不断用面前蘸去那些鲜血,丢到一旁,他身上终于干净了。
伤口已经处理好,他却不肯起身。他甚至想要再把那些血痂剥开,这样他可以一直待在周鸣鞘身上。然而对方已经开口,声音有些发哑:你看我做什么?
穆阳答:你说呢?
他的指尖一遍遍在对方的小腹上打转,直到血迹都干涸。他不得不扭开红药水,围着伤口涂了一圈用来杀菌。鼻子里充斥着红药水的味道,那是年轻人的味道,是野性、凶狠、不服输带来的伤痕与成长的味道。
周鸣鞘抓住他的手:穆阳。
穆阳根本不理他。
闭嘴,吵死了。他说。
然后低头寻找绷带。
穆阳的手一遍遍地抚过周鸣鞘的腰间,那么灵巧,像挠痒似的,一遍遍地缠绕上那些绷带。
周鸣鞘的身体痒,嗓子痒,心也痒,浑身又热起来。一半是受伤,一半是心动。然而他的细胞要发疯了,努力地跳动着,努力地平复一次次呼吸。
可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要追逐穆阳脸上灯火霓虹、五颜六色的光影,忍不住要追逐他眼底潋滟的神情,忍不住向前轻轻倾身,想要咬住他鲜红的嘴唇,吸吮他身体里的血,将他的灵与肉化作自己的,吸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然而穆阳看似心不在焉,此时却极其狡黠地躲开了。
他举起绷带,笑眯眯地揪住周鸣鞘的手,缠住他的手腕,一把拉过,架到自己肩膀上:你想做什么,他问,我同意了吗?
他说话时嘴唇一开一合,周鸣鞘只能盯着他的舌尖。根本挪不开目光。疼痛和压抑已久的愤怒将他逼疯了,他此时,迫切地要做什么。
然而不等他做什么,那张脸却朝他靠近。越来越近,周鸣鞘看不见他的嘴唇与牙齿,最后,穆阳那一双热烈的、却像含着一潭湖水的眼睛横亘在他面前。
他主动凑过来,轻轻叼住了周鸣鞘的嘴唇。
长驱而入。
他们的冲动的第一个吻,是红药水味的。
第12章 12
他们吻得用力,像打架一样。两人曾经无数次交手,无数次你死我活地咬着对方不放,于是此时的吻也是以这种方式,深入血肉般的缠绵。
吻后气喘吁吁。
他们对视良久,直到灯火也暗下去,房间里只有淡淡的一层银辉,才互相远离。世界忽然寂静下来,他们盯着对方的眼睛重归冷静。事后,他们谁也不提这个吻,谁也不提这一时的冲动。只是偷偷地,都在黑暗中抚摸唇瓣,仿佛还在回忆对方的温度。
只是一个吻罢了。他们这样安慰自己。荷尔蒙上头的时候,谁没干出过这样冲动的事情呢?一个吻不代表什么。
于是谁也不再提这件事。
穆阳丢下一盒祛疤药:每天涂两次。伤口不能沾水。记得自己换绷带。不能吃辣的。不能喝酒。
前面的都没问题,不能喝酒,要了周鸣鞘的小命。
周鸣鞘说:你把我带走,他们不会放过你。
穆阳懒懒地嗯了一声:首先,他们要找得到我。穆阳扬起眉毛:没几个人知道这里。
周鸣鞘打量四周。
这是一处极小、极窄的阁楼。进门左边是一道小门,通向卫生间,干湿不分离。面前就是灶台,绿沙发,靠窗处还有一张小桌和冰箱。灶台上方有短短的楼梯,踩上去吱呀响,不出意外顶棚的夹层就是床。
沙发上挂着许多衣服。周围还有书,和书包。
周鸣鞘扫了一眼就说:只有一张床。是双人床么。他笑着说。
穆阳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就算是三人床,你也得睡沙发。
双人就好了,三人吃不消。他开腔。
穆阳踹他盘在沙发边的腿:滚蛋。
周鸣鞘仰起头来:疼。
穆阳说:疼死活该。
周鸣鞘又说:不喝热水。想喝冰水。
穆阳就低下头:你是准备自己喝,还是要我硬灌?
他安静地看着周鸣鞘,像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小孩,随时会动手教训他。
然而周鸣鞘不知死活地说:你喂我也好。
穆阳到底没和他一般见识,去卫生间里洗手。水流哗啦啦地响,他忽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头发有些长了,挡了眼睛,扫在眼皮上微微的痒。他的嘴角是向上的。
他喜欢周鸣鞘如此。
这是穆阳自己的地盘,连穆怀田也不知道。以前,刚到港城的时候,他和穆怀田住在一起。那是工地上的活动房间。一只一只,像快递盒似的,垃圾一样装着他们。他和父亲睡在上下床,父亲在下,他在上。室友的鼾声比雷还要响,他彻夜睡不着,睁着眼睛听一纸之隔的,其它人家的动静。
他和穆怀田闹掰以后,自己攒钱,想要租一个房子。城中村里的房屋出租总是很便宜的,小三百块钱一个月的也能找到。只是你要忍受大半夜酒鬼的呕吐声,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声响,以及孩子的哭嚎。还有下水沟的味道,瓜果皮的味道,逼仄的高压线切割着你的一生,你的生活被夹在墙与墙之间的缝隙里。
但是穆阳不在乎。
他只要一张自己的床,自己的天地。他只要自己可以透过那扇窗户,能在这个城市里,望见故乡的月亮。月是故乡明,千里共婵娟,这么简单的道理,小时候教书先生讲的诗句,他是很多年以后离乡很远,才明白的。才明白为什么在港城这样闷热的岭南地带,也会觉得冬夜如此漫长。
他千挑万选住进这间小阁楼,因为无人会来打扰。这里太隐蔽,是房主的私宅。房主和他同龄,是腰上挂着一串钥匙到处收租的青年人。他们经常一起喝酒。于是这样获得了这个秘密的世界。
穆阳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见周鸣鞘赤/裸着胸膛站在书桌边。他像主人似的自居,翻动着那些教材和书本。教材都很新,主人估计连一遍都没有翻完。那些题集就更不用说了,它们被原封不动地堆在一起,等着收废品的阿婆吆喝着路过,再被主人一起丢下去。
周鸣鞘回过头来看他。
他看着穆阳,但穆阳的视线却停在他的身体上。
少年人的身体啊,穆阳敢百分百肯定,周鸣鞘是故意的。他故意把衣服脱下,用年轻的灵魂、年轻的肉/体引诱他、暗示他、向他声张,向他炫耀。那道伤疤并不凶恶,反而给他添上野性的味道。他是野马,是野狼,是草原上的孤魂,他是要纵马提刀翻山越岭的人。他抓不住。
周鸣鞘说:你居然在上学。
这个语气让穆阳非常不舒服。
他冷眼,一半嘲弄一半无谓地看着周鸣鞘,伸手在后脑扎起一个小揪:不可以吗?
周鸣鞘随手抽出一本数学书,翻动了两页:看过吗?
穆阳啧了一声,一把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书:关你屁事?
周鸣鞘笑眯眯地指着自己,又指指穆阳的眼睛:我比你大。你得叫哥。我能教你。
穆阳又贴过来。他都已经凑近耳边了,甚至连嘴唇和舌尖都已经抵出哥这个字的声母,然而他极其狡黠地捉弄周鸣鞘:我会。不用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