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断事官匆忙来迎,怀柔侯背身过来。
久日不见,何老如今可好?
还好还好,一切都好。
二人从前在一处营里供职,算有些交情。
我前些日子见了大都督,他似乎又犯了嗑疾,怎么夏天里也磕个不停。
断事官说,托您的福,您还记着。这是他早年里落下的病症。有年从北调到南方去任职,您知道南方那边湿气重,结果都督在那里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在金河里冬泳,后来回了北面也一直没好全乎。
这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如今也不再有什么实权了,大都督早年是沙场上的一员悍将,近些年年龄上涨,身体逐渐吃不消,圣上感念他多年为帝国劳苦功高,实际已不太给他再派军事上的事情处理。管管后勤事务,相当于是提前叫他养老了。
何老可记得,狱监里关着个叫姚匪年的公子?
是有的,才从西面押回来,还未受审。
怀柔侯点了点头,烦请何老带路,我想见见这年轻人。
那边断事官便忙摇头不迭,他说:那怎么能成,监牢地方肮脏,不知哪根黄梁上就吊过人或是地上泼着血污,没得弄脏了右都督的袍角,沾染上些不好东西。
怀柔侯却笑,没什么可禁忌的。若是有,也当是脏东西禁忌我,没有我去禁忌它的道理。
断事官便抬手叫人把人带来。
一众人却忘了,怀柔侯不是恩封的太平侯爷,乃是战场上军功堆出来的爵位,他哪里会忌讳那么多弯弯绕?
却也,没什么东西是我见不得的。
断事官哎哎称是。
两人说着,几个手脚利落的狱卒已把人搀扶着出来了。
怀柔侯几乎却认不出来他来。
从前他记得,姚匪年是个瘦高的公子,有些书生气,林文焕当时还打趣说他缺个书吏正好给姚匪年做,他却断然拒绝。后来去了先锋军,如今再看他脸上,再没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只剩灰头土脸的丧气,且整个人浮肿的不成个样子。
怀柔侯瞧他走路连步子都迈不开,需人搀着一步一步的挪,顿时皱起了眉头。
怎的,如何成了这模样?
那狱卒便赶忙回了侯爷的话,犯人姚匪年旧疾复发,还未来得及寻医救治。
旧疾?
是,您瞧。
狱卒拉起了他腿上的裤管,露出里头被长刀拉得一条疤痕。
怀柔侯凉凉瞧他一眼。
那姚匪年的精神也不算好,怀柔侯问几句话,五六句里,他连答案一句都勉强。
这时候断事官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寻常,还不快去寻个郎中来,要人死在这狱里你来负这个责任吗?
那狱卒强自镇定,又说:侯爷莫怪,姚匪年有自戕之嫌,咱们害怕他出了问题担负不起,于是便捆了他一些日子。
莫要再说那些推卸责任的话。
断事官看侯爷的脸色已十分不好。便说:去请咱府上的军医来,要陈军医才好,他治刀伤很有一手。
那人行色匆匆,用跑的去请陈军。
断事官也忙来给怀柔侯灭灭火,右都督,这手下人也是按章办事,这个姚公子想必从前也是个少年英才,如今落到这境遇实在可怜,想是想不开的
怀柔侯去翻看姚匪年手脚,那双手的勒痕几乎嵌进皮肉里,显然不是捆起来这么简单。
范司俍风尘仆仆,跑到五军都督府正撞上了怀柔侯那几个护卫,几人穿着与五军都督府上众人并不相同。范司俍看这架势,便知应当是有贵人来了,他也顾不上旁的,一进去狱监便跟怀柔侯打了个照面。
二人不算陌生,范司俍是佟良功的高足,自然也被引荐与怀柔侯认识过。
侯爷,今日可巧了。
怀柔侯对这个年轻后生很有好感,知道他是个上进的,自然对他是和颜悦色。
确实是巧。
怀柔侯又问,你不是,在御史台供职,怎的这时候跑到我都督府了?
不满侯爷,我来找人。
范司俍不知知闲有没有真的托到怀柔侯面前,便只当他不知道。
一个叫姚匪年的,不知侯爷认不认得?
怀柔侯暼他一眼,他若是真的认识姚匪年,怎会不知道自己身前这个男子就是他要找得人。
难不成也是受人所托?
他挺起腰身,严正脸色,姚匪年同你是什么关系?
不瞒侯爷,打着弯儿的亲戚罢了。
第12章
亲戚?倒是没听说过,我这侄子有你这门亲?
范司俍想了一瞬,大概是知闲已经知会了侯爷。
只是不知道,怀柔侯同姚家兄妹是亲戚。若如此,她二人怎会先去寻了自己?
他想着,总归已经同知闲过了定,直说应当无碍。
佟四爷给下官介绍了一门亲事
怀柔侯没说话,那眉头却挑得老高。
是姚
是四爷的亲侄女。
他哦了一声,方才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气势也渐平息。
范司俍倒是全未察觉,只怀柔侯是长辈心态,随口问问小辈罢了。
那你与我是差不多的。怀柔侯瞟了一眼断事官,姚匪年,我也是为他而来。
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既然是侯爷的亲戚,那我也不妨直说了。范司俍从刚才便觉得屋里那犯人有些不对劲儿,他琢磨着这人或就是那位姚公子,我认得这狱里的一个卒子,打听后才知道姚公子无故受人打压,将人两腕吊起来,不准吃不准睡,吊足了一天一夜,如今浮肿的不成的样子,且他腿上旧伤严重,唯恐他撑不过这两天去,所以下官才斗胆前来探望。
断事官听了这话大大的不安起来。他觑了眼座上的贵人,怀柔侯不哼不哈的模样叫人忐忑,不知是不是酝酿情绪,一会儿发作起来,他小小断事官不定能受的住。
贵人给范司俍指了个位置叫他坐下。
而后,话愈发的少了,脸上更是面无表情。
窗外的蝉鸣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断事官身后渐渐生出一层薄汗。
他本想再解释一二,怀柔侯似乎没什么心思要听,伸手叫他打住。
都督府刑监竟是如此是非不辨的地方。
他动怒的时候两腮有微微阖动之势。
断事官看了悄悄咽了下口水。
他往日是个极好说话的人,脾气好下面的班头大概是摸准了他的脾气,总不会惩戒自己,故而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时有收受钱财,克扣犯人伙食的事情发生。
班头并不把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寻了军医来拜了侯爷,也凑在军医旁边偷偷看着。
怀柔侯与范司俍就在旁边等,眼瞧着并不说话。断事官对自己手下的狱卒,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
若换了平时,没有侯爷这样的贵人坐镇,他也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
陈军医对牢里这套把戏也不算陌生,瞧一眼便知这位公子平时受了大罪,且身上还有如此重的伤,精神头都不太好,简直就是在造孽。
他长长叹了口气。
这声气听在众人耳朵里叫人心凉。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