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来意费劲地睁开双眼,被阳光刺了一下,垂眼看向一脸凝重的陆杨,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一下,道:......我其实一直很对不住你。
陆杨大致扫了一遍他的伤口,暗自心惊,就算是林大夫过来,也无济于事了,这世上还有谁能伤他至此?
陆杨道:我知道。幻境那事,是你找梦隐湖的人干的吧。
徐来意毫无血色的脸上略微浮现出一丝尴尬:......你知道?
陆杨叹了口气:我为什么不知道。除了你,谁还有理由害我。
徐来意似乎是想叹气,但是没有力气了。他虚虚抬起自己的手,从怀中摸出那颗小铁丸子,郑重地塞给陆杨。
陆杨看到,他的这只手呈现紫黑色,是中毒的迹象。
徐来意的声音极其微弱:对不起,拜托你。
陆杨凑得更近,急切地问: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交给翡翠山庄?
地上的人苦笑一声,道:若此时翡翠山庄还有人活着,我何尝不想你把碎骨还回去......陆峰主,我不管你究竟为何成了魔教教主,求你把碎骨传下去。
几人都睁大了双眼。
徐来意更加微弱地道:......还有,不要相信陈千叠说的话,他,他是个......
他用尽了最后一口气。
陆杨紧紧攥着他的手,头伏在他的嘴边,却再也听不到任何话了。
陆杨闭上眼,问:谁做的。
李吉祥刚跑回来,累得气喘吁吁,跪坐在地上歇息,道:东边树林里,有黑袍人的尸体。我想,大概是他注意到了有人跟着,就出手了。
陆杨跪坐在地上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后放开他的手,说:这个傻子。
徐庄主求仁得仁,宁死不悔。李吉祥又仔细看了一遍那边的战况,想来徐来意是暗中处理了一部分人后,被其领头的发现,展开了一场恶战。
最后那人重伤出逃,只发现了几个掺着血和泥的脚印子,而徐来意似乎是受伤之后,自知无力回天,往城这边爬了几步,安静地在城外等。
若是等来了陆杨几个,那还能说上几句遗言。若不是段七七两个早起出来逛,也发现不了他,说不准,就此别过,谁也见不到谁。
陆杨不方便挖坟,就由李青代劳,李青这个向来有些洁癖的,竟也没什么意见。
林桥被段七七接过来,几个人给徐来意刻了碑,埋了土。割下一节徐来意的衣袍,等着回头送往翡翠山庄。
依着徐庄主死前的说法,他们翡翠山庄情况似乎和九刀门一样,大概是没了。所以陆杨几个,只能代其门人,为翡翠山庄最后的庄主建个衣冠冢,以表纪念。
偌大个江湖,人来人往。多少英雄故事,只存在于人的记忆里,不知再过个几十年,还会不会有人记得九刀门与翡翠山庄,这两个从诞生起就互相猜忌,以至于大打出手的门派,最终依此覆灭时,竟只是为了一个压根没人知道的承诺。
这样的事,在陆杨冷静下来后,觉得有些蠢。
可人生在世,谁不会为了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去做一些蠢事?
他本也没必要为了山上的人东奔西走,做一些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事。林桥也没必要为了出山寻人而风餐露宿,段七七和裴宁一也不必要为了所谓的江湖侠义精神一路惩恶扬善,还有李青,他大可以在自己家做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坐拥十八位小妾,李吉祥也不用抛掉云别山之主的地位,下山......
等等,李吉祥到底为了什么一直跟着我们群人来着?
陆杨正给人上着香,突然想到这回事,猛地一扭脸看向站在坟后的李吉祥,对方脸色也很不好,眼中积蓄的阴影仿佛要汇成一滩墨,他盯着小坟包,沉默着。
没人开口。
过了一会儿,道士叹了一口气,慢悠悠说道:陈千叠是不是咱们那边的人,不重要了。
陆杨点头。
他必须死。就算我们做恶人,他也必须死。
道士发表了淡定的慷慨陈词,其他人都跟着附和。其实事情到这个地步,他们也不得不管了,先是九刀门,再是翡翠山庄,再等等呢?谁也不晓得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的门派,既然朝不保夕,不如舍命一搏。
几人马不停蹄地跟通缉令作斗争,迅速前往下一座城镇。晚上吃饭时,林桥说这是离红袖谷最近的城,只要出了城门,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家。
陆杨跟李青出门挑些伴手礼,第一次见红袖谷谷主,又有求于人,一定要准备一些体面的东西带过去。
陆杨暗自琢磨,风禅生前肯定也跟这谷主有着一些瓜葛,若是关系好就算了,要是关系不好......唉,见机行事吧,反正一定要把风禅给复活了,否则下一步棋不好走,队里的这几个人,必须得拿着无相剑派的心法,才有可能干的过陈千叠。
挑东西的时候,陆杨一直拧着眉头,心事重重。
他总觉得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这样的预感从前也有,便是他小时候瞎的那一回之前。
他如今已经被人推着走了,若是再出个什么祸事,还真说不准会不会把命落在这里。
两人逛到一处快收摊的布店,莫名觉得其中那匹大红色的布很顺眼,好像能派上用场,打算去瞧瞧时,李青却在他耳边道:我家有比这个更上乘的料子,何必在这里挑婚服布匹。这么粗的料子,不大衬你。
陆杨刚想说什么,身后就冒出来一句颇低沉的声音来。
小兔崽子,你这又是上哪里惹了情债?
这声音里掺杂着些许怒气,李青推着陆杨的轮椅一并回头,却瞧见个身长玉立的白衣男子,仪表堂堂,眉眼间满是怒气,这么一看,倒比李青同那赵怀礼加一起还要标致。
该男任怀里还抱着一个娃,那小家伙露着半张脸,白嫩极了。
陆杨与李青皆是一愣,站在人家店门口,好似一对木刻的鸳鸯。
这男人看年纪,并不是很大,所以在店家小二的眼中,这怕不是一场被当场捉住的偷......
李青看了一眼男人怀里的小家伙,手有些颤抖:这不会是.......我的弟弟吧?
白衣男人顶着他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毫不在意形象地翻了个白眼,道:我与你娘,有你一个就够受了。
陆杨看看李青,再看看男子,的确瞧出了一些相似之处,也难怪,父母都长成这个样子,李青美到这个地步,也是应当的。
男人的背后,钻出来一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梳着朝天髻,背了个包袱,一见李青,二话不说,眼泪先淌了一串。
她哭得梨花带雨,扑过来跪在李青的面前,两只手放在李青的干净的靴面上,仰起头来,模样我见犹怜,连句完整的话都凑不出来:夫君......奴家终于......
陆杨终于晓得,这件令他忧心的事是什么了。
女子跪在地上,哭诉她一路上寻找李青的不易,又断断续续地讲这孩子的来历:李青刚出宗门不久,这位名叫子兰的妾室便发觉有了身孕,李家好不容易有后,宗主夫人,也就是这位男子,死活不愿意用药给打了,说庶子也是子,险些与宗主翻脸。
男人皱着眉,压根不看陆杨,只对着愣神的李青道:跟爹回去,即日抬子兰做正室。
不可能!李青瞪着他。
我是在跟你商量吗?子兰本就是你阿娘从正经地方买来的,打小就侍奉你,如今又有了子嗣,做妾是委屈了她!
我有正室了,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李青说话更冲,他横过来站在陆杨身前,维护的意思很明显。
男人嗤笑一声,扫了一眼仍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的陆杨,再抬眼看着李青,道:跟一个男人?李青,他能给你带来什么?是子嗣,还是地位,或是财富?
这话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刃,几乎凿穿了陆杨为数不多的坚持。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之于李青,能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