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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少年。“忠”字他在太多人身上瞧见过,可如卫骧这般能说出虽死无憾的实在寥寥无几。
“卫骧,你当真无怨无悔?”
殿中沉寂了半晌,而后传来卫骧略带哽咽之声,“无怨……亦无悔……”
朱兴瑞在异样声中对上卫骧的双眸,愕然失色。
那个胆敢顶撞他,可舌战群儒,且还能在今日之时说出虽死无悔的卫骧此时泪水如雨,滂沱而至,将双眸染红,无尽的哀伤在眸底蔓延。
朱兴瑞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有多久了……未见过卫骧落泪。他素来不露声色,何时有过大喜大悲,如同个活死人一般。奇常与他说,卫骧虽说只有自己半数的年岁,可早已饱经世事,眼中只剩无尽的苍凉,哪像个二十有余的少年。
而眼下,仿若他才是真切活着的一般,可又觉着他不该是如此的……
“不是说……无怨亦无悔吗……为何还……”
卫骧那眸中的光亮恍若在渐渐熄灭,“是无怨无悔……可却有憾。”
“你有何憾?”
“臣憾往后不可为圣上分忧,亦憾无幸得见大明之盛世,更憾……”卫骧好似又看到了满天飞雪中的那道身影,“与她不得相守……”
卫骧屈膝下拜,情真意切,“臣之罪,臣无以辩驳,皆一人承担,臣愿以死谢罪,平息衆怒……”他话中一顿,似下定了决心,“即便罪以胡党之名,臣也无怨……唯求圣上放她一条生路,允她回乡。”
“卫骧,说到底,你还是为了她——”
他言辞恳切,伏身未起,“臣之罪与她无关,臣之死亦然。”
“卫骧,你可曾有过离开的念头?”
“有。”他如实道。他又何尝不想离开,“但臣不可负圣上与天下人。”
“你只不过是想保全她性命!”在他身侧十余载,朱兴瑞岂会不知卫骧在想什麽。大罪加身,家眷如何置身事外,可偏只有卫骧敢亦自己性命做此筹码。
“是,还请圣上看在微臣与父亲鞠躬尽瘁的份上,免她罪责。”卫骧伏下身又是恭恭敬敬一叩拜。
“你——”朱兴瑞怔怔地看着他,他自诩可窥探人心,可在卫骧身上他总摸不透,“卫骧,若朕留她性命,你当真愿意——”
“臣愿。”不等他说完,卫骧便先行开口,“臣皆甘愿。”
皆甘愿……好一个皆甘愿。
朱兴瑞背着手走到殿前,满眼雪白,天地相连,积雪没膝,眼前尽是荒凉。
“好,那便……如你所愿……”
……
洪武门大开,百官执着伞往外走,面色肃然,是难得的沉寂。无一例外,衆人皆看到了宫门外满身雪白的身影,即便雪落满身,模糊了面容,却还能知晓是何人。
路过之人无不摇头叹息,尹昭清恍若未见,只癡癡望着那道宫门。
宫门前深厚的积雪被踏平,直到又积起一掌高,宫门寂静,再无人走出。
文鸳红着眼,“夫人。”
“再等等罢,想来是宫中事务繁杂,他又被耽搁了。”她冻得唇色发白,眼睫上结了一层雪雾,而眸中却是平静地无一丝波澜,“再过半个时辰便可用晚膳了,我同他一道回府。”
她微微偏头,低声呢喃,“我与他说了,要接他回府的……”
文鸳双手执伞,却好似也要拿不稳了,她又想起卫骧在夜里的那番话。
“文鸳,如若我一日都未出宫,你带着夫人先回钱塘……”
文鸳看着尹昭清,想将这话说出口,却哽在喉中怎麽也出不了声。不说,夫人心中便还有希冀,可若是说了,便是真真断了念想。有些事即便二人都心知肚明,可却不能捅破那窗户纸。
“夫人……”
“再等等,再等他一个时辰……只等一个时辰,我便不等他了。”
文鸳别过脸,偷偷抹去眼泪,“好,奴婢陪夫人等着。”
……
宫门上灯,在风雪中摇曳,忽明忽暗的烛火倒映出两条细长的影子,在雪地上微晃。
宫门紧合,门前唯有扫雪的宫人,不时看向那一动未动的身影,于心不忍,叹了声气上前,“夜深了,卫夫人还是请回吧。”
耳边的声响让尹昭清微微回了神,她看着面前的宫人,竟有些恍惚,“不知是何时辰了?”
“夫人,亥时了。”
文鸳冻得浑身冰凉,说话时气息都有些不稳,“夫人,不如先——”
“回府吧。”
文鸳一怔,悬着的心终是落地,“好,奴婢这就送夫人回府——”
尹昭清转身之际,腿一僵,满身的血恍若结成了冰渣,竟不得动弹。她一不稳,便栽倒在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