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闯默不作声,走进来用火折子点亮了墙上的烛台,光线氤氲散开,云虚子的面容也渐渐显现出来,卓应闲一看便红了眼。
云虚子发髻散乱,头发白了大半,只用一根竹簪子勉强将头发簪住,额头上扎了条一字巾,不当不正的,看着有点像老太太常戴的眉勒。身上道袍是青色还是灰色已难辨认,总之是脏兮兮破烂烂,看起来像个乞丐。
他本是五十出头,在昏暗烛光的描绘下却显得脸上沟壑纵横,好似六十老翁,又面黄肌瘦,呼吸迟滞,丝毫不像一个习武之人。
聂云汉细细观察着云虚子的面容,余光则紧紧盯着卓应闲,随时准备拉住他,免得他不顾安危扑过去。
但卓应闲自从经历上次假云虚子事件之后,显然更多了几分提防。
洞内光线太暗,看不出此人是否易容,而且他面容苍老,又看起来体弱多病,着实与自己印象中那个健康的师父相去甚远。
若若他是真的,那该遭了多少罪!
云虚子咳嗽了几声,再度开口:这才几个月不见,便认不得为师了?
卓应闲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哽咽地问:那、那你说,当日你把我从柳心苑带走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什么?
臭小子云虚子又是咳咳咳一通猛咳,好半天才顺过气来,鬼才记得当时跟你说了什么,还不是见你那把小嗓子好听才顺手牵羊,谁知道带回去一句都不给我唱!
卓应闲听了这话,再无顾忌,扑到床铺边跪下,哭道:师父!徒儿不孝,徒儿来晚了!
聂云汉没料到,仅凭这一句话卓应闲便认定了真伪,没来得及拉住他,便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想把他扶起来,伸了伸手,又觉得不太合适打扰人家师徒重聚,只得缩回手站到一边。
瞧瞧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来晚了,老子又没死!云虚子抬手摸了摸卓应闲的发顶,皱起眉,哟,淋雨了?全身潮乎乎的我听说你挺能折腾啊,胆儿还是大,敢假扮皇帝亲卫!唉,瞧这小脸瘦的,一路上吃苦了吗?
卓应闲正要说没有,便见云虚子浑浊的眼睛瞥了聂云汉一眼,自问自答:我看吃苦也有限,就你这位情哥哥满眼的疼惜样儿啧,长辈在呢,收着点吧!
聂云汉讪讪地摸了摸下巴,拱手做礼:师父好,在下聂云汉,给师父见礼。
他一边说,心里还一边暗自琢磨:云虚子师父真跟阿闲说的一样,为老不尊,嘿嘿,倒是对我胃口。
不料云虚子眼睛一瞪:谁准你叫我师父了?真不要脸。随随便便就想把我小弦儿骗走,没门儿!
聂云汉:
我没随便,很认真地骗走的。
听了这话,卓应闲的眼泪哗啦啦直流,悬在心中的那最后一份不自信终于烟消云散师父果然还是疼爱自己的,他平日里什么都不说,但心里什么都有!
岩洞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聂云汉回头看,见一人端着托盘上两碗姜汤进来,赶紧端过一碗,献宝似地送到云虚子面前,嘴甜道:师父,喝点姜汤,这洞里怪潮的,驱驱寒,我和阿闲喝一碗就成。
云虚子撇了撇嘴:我看你真是屁都不懂,这大半夜的能随便喝姜汤吗?上火了你给我治?你俩喝吧,瞅瞅这滴汤挂水儿的,跟落汤鸡似的。
聂云汉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好把碗端给卓应闲,委屈巴巴:阿闲
卓应闲沉浸在满心欢喜中,没注意自家汉哥被师父怼了一句又一句,但是看见姜汤,本能推回去:你先喝,手冰凉呢。
云虚子连连摇头:真是男大不中留!
聂云汉无奈,把姜汤放在一旁小桌上,自己端起另一碗一饮而尽:那我不耽误你们师徒俩叙旧了,你们慢慢聊。
卓应闲连连点头,仰头看他,开心得像个孩子:昂,等回头我去找你。
见他们俩师徒重逢,聂云汉自然是替他高兴的,但高兴之余,又不免心中有些没着没落。
他走出岩洞洞口,闷闷地对等在那儿的孟闯道:带我去住处吧。
孟闯毫无情绪地嗯了一声,带他继续往前走,聂云汉莫名觉得哪里不对,抬头看他肩膀,正不停地抖啊抖,分明是在笑!
聂云汉气疯了,冲他后背晃了晃拳头,很想打爆他的狗头。
孟闯好像已经感觉到他的拳风,头也不回地揶揄道:聂公子,迁怒他人,非是君子所为啊!
聂云汉再次无语凝噎。
不说了,越说越难堪。
关平野给他安排的房间离云虚子那处并不远,只隔了几个岩洞,位于岩壁的转角处。
此处非常宽敞,墙上两壁都装有明亮的烛台,光芒能照到所有角落,空间比云虚子那间要大出两倍,家具布置也更为齐整。
一边是宽大的床铺,一角放着几套干净衣衫,被褥似乎刚用柴火烘过,干燥且带着暖意;房中央则是一套平日里家中用的圆桌及几个坐墩,桌上铺着厚厚的桌布,放在此处显得过于华丽;另一边立着一面宽大的屏风,聂云汉过去探头一看,浴桶已经准备好了,里边还有半桶凉水,正打量的时候,有两人提着冒烟儿的热水壶,过来就往浴桶里倒。
领头的那个杂役模样的人一边倒水一边问:聂公子喜欢水温高一点还是低一点?
聂云汉顿觉尴尬,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孟闯。
那人倚在洞口,抱着双臂,笑得怪欠揍:门主对你是真的好,你的心要是肉长的,就别负了他。
聂云汉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被这人拱起的火,对倒水的俩人道:行了,水壶搁这儿,我自己倒,你们先走吧。
两人依言放下壶,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出去。
孟闯见聂云汉面色不善地冲自己走来,站直了身子,挑衅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作为一个手下,你的废话未免太多了点。聂云汉冷声道,平野对人是好,没用了之后弃之如敝履你也觉得没问题?望星对他忠心耿耿,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你同为他的下属,不觉得心寒?
孟闯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望星思慕门主,门主亲了他一下,他也算求仁得仁。死在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聂云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愿意那样死?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要是我,最理想的死法就是死在翠玉楼头牌小红鸾的怀里。孟闯笑眯眯地拍了拍聂云汉的肩膀,活着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尽兴。刀尖上讨生活的人,还是洒脱一点的好。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聂云汉盯着他的背影一阵反胃。
真是疯子!
聂云汉原本想叫卓应闲来泡个热水澡,以免他受风寒,但估计这师徒俩一见面,一时半会儿也拆不开,于是决定不等了,把水兑到最热,便进了浴桶。
蒸汽氤氲中,所有的疲惫渐渐席卷而来,这几天他原本就没怎么睡觉,虽然现在仍旧满腹心事,但扛不住体力耗尽,再加上此处比他想象中安全,不由放松了警惕,泡着泡着,就靠在桶边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聂云汉感觉有只手拿着布巾正往自己肩膀上擦,他以为是卓应闲过来了,便握住那只手,双眼迷离地唤道:阿闲
那人伸手环住他的脖颈,一双温软的唇吻在了聂云汉的颈间,令他登时一激灵,本能将那人推了出去!
平野,你做什么?!聂云汉愤怒至极,连忙从一边拽过长巾围在腰间,这才敢站起身。
方才他摸到那只手的时候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刚反应过来就被人亲上了,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关平野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看起来也是沐浴过的,身上带着一股澡豆的香气。他见聂云汉反应如此激烈,尴尬地笑笑,自嘲道:何必这么忌惮我。
聂云汉不想与他废话,指着门口怒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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