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杀那细作他没有这么难过,是因为那人作恶多端,还杀了静海师父,杀人偿命,卓应闲心里能接受,可现在,冯兄弟和那铁鹤卫,两人都是无辜的。
他害了两条无辜的性命!
聂云汉举着烛台出来,手里拿了一个碗,他先将烛台放在地上,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盛了一碗端到卓应闲身边。
阿闲,先漱漱口,别叫酸水呛了嗓子。
卓应闲哭了一会儿,情绪稍平,接过水碗漱口。
聂云汉又递过来一枚丸药:这个放在嘴里含着。
卓应闲接过,乖乖放进嘴里,说话声音有点哑:这是什么?
苏合香圆,能辟除恶气。聂云汉掏出布巾,将鼻子和嘴蒙上,然后端起烛台到了地窖旁边,他用树枝夹着一颗丸药放在烛火上烤,待到丸药散发出青烟,便将它扔进了地窖中。
他沉吟片刻,觉得一颗不够,又点了一颗扔进去。
那苏合香圆确实有作用,卓应闲含了一会儿,刚刚被尸臭熏得晕眩的大脑渐渐找回清明。他学着聂云汉的样子,也用布巾蒙住口鼻,凑了过去。
没等他问,聂云汉主动解答:这是辟秽丹,消一消地窖里的尸臭,一会儿我们下去看看。
卓应闲望着那从地窖里袅袅冒出的青烟,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们平时会见到很多尸体么?连这些都带在身上。
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聂云汉不想与他多说自己那些所见所闻,拉他起身,到水井边坐下,先歇一会儿。饿么?
闻过那味儿现在只想辟谷,哪还会饿。
卓应闲摇摇头,环顾四周,从那早就没有鸡的鸡窝棚上拆下来两块褐色板子,坐回聂云汉身边,掏出随身带的匕首,一笔一划地在其中一块木板上刻起了字。
聂云汉只瞟了几眼,见他是要给那冯兄弟和铁鹤卫刻碑。
刚才卓应闲呕吐,执意不肯让他靠近,他不用猜也知道怎么回事。这心软的小阿闲肯定把两人之死的罪责揽上身,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
可他也不敢劝,怕劝了叫对方更难受,只能任凭卓应闲自己慢慢消化这种情绪。
于是聂云汉拿起另一块板:那铁鹤卫,你知道他姓甚名谁么?
卓应闲手下一顿,没抬眼,夜色中只见他睫毛轻颤:不知道。
那便刻无名义士之墓可好?
好。卓应闲点点头,但是从聂云汉手里抽走了板子,我来刻。
他心里憋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能做的,只剩下为这两人刻碑立冢,又怎能再让别人代劳。
聂云汉便也没再坚持,坐在一旁思索这杀人者的身份,只是目前还没看过那铁鹤卫的尸身,很多事情也不能妄下判断。
两人片刻无语,只听得吱吱呀呀刻木板的声音,不多会儿,两块板子便刻好了,端端正正阴刻魏碑体,一块写着冯兄弟之墓,一块写着无名义士之墓。
刻好板子之后,卓应闲又跑去那冯兄弟身边,撕下衣袍下摆衬布,用水沾湿了之后,给他净面,算是整理遗容。
聂云汉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隐隐作痛。
这人之前那么怕鬼,此刻竟能给一具风干多日的尸体净面,可以想见他内心多么歉疚。若不是不合时宜,简直想把他拥进怀中好好安抚。
虽然在对敌时杀伐决断,聂云汉自觉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不过也没有那么多无处安放的柔情。
而自从遇到卓应闲之后,他感觉自己好像多了一丝活气,七情六欲在胸中翻滚跌宕,早就丢失的那一部分灵魂正在慢慢补全。
看不下去那人的形单影只,聂云汉起身进了屋里,把那冯兄弟床下垫的草席抽出来,抱到卓应闲身边,示意他可以用这个装殓尸体。
卓应闲已经尸体衣物整理好,抬头冲聂云汉一点头:多谢。
怕有损尸身,他也没再拒绝聂云汉的帮助,两人小心翼翼将冯兄弟抬起,放进草席中裹好,又用布条将草席缠起来,打算等一会儿离去时,将尸体带出去安葬。
聂云汉凑到地窖入口闻了闻,感觉尸臭比之前淡了些,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跟卓应闲用布巾掩住口鼻,端着烛台进了地窖。
这地窖并不大,里面空空荡荡也没什么东西,由于多年疏于打理,实用性和密封性也较正常的地窖大打折扣,不至于闷死人,所以卓应闲当时把那铁鹤卫关在了这里,他还特意叮嘱冯兄弟,注意给地窖通风,别让人在里边闷着了。
只不过地窖毕竟还是地窖,冯兄弟死后也没人来通风,里面又潮又闷,又加上四月以来天气渐暖,那尸体才会腐烂得如此之快。
聂云汉把卓应闲护在身后,让他等在台阶处,等自己把墙上几个烛台全部点亮,能看清脚下道路之后,才让他过来。
卓应闲一直没怎么吭声,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尽管下来之前已经想了千百种光景,可地窖里亮起光之后,他看到眼前的情景,眼圈立刻红了。
那铁鹤卫的尸身腐烂几乎只剩森森白骨,身首异处地躺在地上,手骨上还缠着当初禁锢他的铁链,脑袋却飞在几尺之外。
当初他也是个身强力壮的七尺男儿,仪表堂堂、器宇轩昂,现在竟零落得只剩一具四散的骸骨。若是当初没有用铁链绑住他的手,不管遇到什么袭击,他总还有一战之力,不会就这样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人击杀
卓应闲脚下一滞,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内疚与悲怆的情绪快要将他灭顶。
聂云汉蹲在尸身前仔细查看,见那大椎处的骨头断得干净利落,叹道:行凶者将他一刀斩首,存的是必杀之心。
他站起身,环视周围,比划道:地上没有打斗痕迹,尸身处的墙壁有喷溅的血痕,头颅附近的墙上有一块血印,想必是行凶者进来之后,一刀砍下此人头颅,头颅撞在墙上后才跌落在地。整个过程迅速而果决,一定是杀手所为。
卓应闲咬着牙,强行压制情绪:所以现在事实就是,在我离开不久,就有杀手到了这里,杀了冯兄弟和这铁鹤卫,他这是替我灭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聂云汉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蒙着布巾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烛光下泛着水光,眸子里透着令人锥心的悔意和愤怒,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安慰的话太无力,只能就事论事,于是他道:此事颇有蹊跷,我们稍后慢慢理,你先不要多想。
卓应闲看看那尸身,轻轻问:已经变成这样,尸身该怎么收殓?
我去找块布,把他包起来。聂云汉往地窖口走了两步,回头拉住卓应闲的手腕,和我一起上去。
他不想让卓应闲一个人对着这尸骨。
卓应闲没有拒绝,乖乖被他拉着,一起出了地窖。
他们去了冯兄弟的房中,将他床上铺的单子取了下来,回到地窖将那铁鹤卫的尸骨包好提了上去。
整个过程卓应闲不发一言,聂云汉说什么他都点头,直到最后,他要抱着那铁鹤卫的尸骨。
聂云汉便随了他,顺手拿了一杆铁锹,然后将冯兄弟的尸身抱起,走到院外绑在了马上。
卓应闲提着打包好的尸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人没了血肉,竟是这般轻飘飘的。
两人沿着村路默默无言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田地尽头见到了一个小山包,山包里有几处野坟,毫无章法地散着,像极了这土下所埋之人的宿命。
一生颠簸,草草入殓,虽胜过被人扔在乱葬岗,往后却也无人会记得。
聂云汉看了卓应闲一眼,卓应闲冲他点点头。
于是两人牵马上了山包,在向阳处找了一块地方。卓应闲坚决不肯让聂云汉帮忙,他要自己挖出坟冢,将这两人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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