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弑君的刀
薛白如今驻跸在泗州城北的冬园。
此处离衙署并不远,就在同一条长街的两边。原是韦坚疏浚运河时所置,打通了周围好几个宅院,占地广袤。
淮河一带的园林是江南风格,布局别具一格,小桥流水丶曲径通幽,与北方规规整整的布局大不相同,薛白的随行人员穿梭其中,常常找不到路。
这天傍晚,薛白亲自核对了泗州各县的赋税情况,召来州署的几个官员训叱了一通,之后,有侍卫进来通禀。
「圣人,刘展已到城外。」
「是吗?」
薛白略略沉思,没有让刘展去休息,道:「召他来见朕,再备些酒食。」
若他先把刘展晾上两天,施加些心理压力,能试探并更容易掌控对方,这是帝王的常用手段之一,可他觉得有个鼎力支持变法的官员不容易,愿意推心置腹地与对方谈一谈。
安排了此事,薛白把这段时间收到的检举刘展的秘信及证据丶刘展的奏书等物都拿出来,重新过了一遍,在脑中预演着稍后的谈话。
门外,有婢女端着餐盘穿过小径往这边来,准备先把酒菜摆上。
「陛下!」
忽然,泗州司马邓彬匆匆从另一条小径跑来,撞了那婢女一下。
「咣啷」的声响中,餐盘酒壶摔了一地。
「卑职该死。」
邓彬手足无措,乾脆冲入大堂,拜倒道:「陛下,刘展反了!」
薛白没什麽反应,问道:「他怎麽反的?」
「他他他……他杀了守门士卒,抢占了南门,现在正率部占领各个城门。」
「陛下!」
说话间,李峘丶李藏用也已疾奔而来,道:「刘展反了,请陛下立即避往安全之处!」
薛白看着他们,也不知在想什麽。
「陛下,快走吧。」
李峘大为焦急,连忙催促,不等薛白下令就招过刁丙,吩咐他护送天子快走。
「刘展已经入城了,泗州城不安全,还不快带陛下走?!」
「来不及了。」薛白道:「此时往北城门走,快不过刘展,到不如守着衙署。」
「喏!」
刁丙抱拳领命,当即带着薛白前往衙署,并不依李峘所言仓促奔逃出城。
相比于慌乱的地方官吏,薛白身边的护卫们显得异常平静有序。
相比于占地广袤的冬园,泗州衙署更容易布防。刁丙到后,第一时间让人守住所有出入口,沿围墙拉开防线。
过程中,少有人留意到刁庚已经不在了。
「快!搬重物来抵住门!」
门栓才扣上,长街尽头已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刁丙当即登梯爬上墙头,放眼看去,只见满城百姓抱头奔走,一队骁骑从南城方向杀奔而来。
听得喊杀声,便知他们是叛贼无疑。
叛贼长街跑马,沿街凡有摊贩丶行人,皆被一路撞翻,然后直奔冬园,将门外的守卫劈倒,闯入其中。
「杀!」
刁丙皱了皱眉,招过一人,低声道:「你去禀报陛下,叛贼第一时间往冬园了……」
「喏。」
「拿我的弩来。」
刁丙的弩是特制的,弩身虽不大,射程却远超普通的弩。
他还在上面装了一个望远镜,端起弩瞄着长街,不一会儿,果然见那队骑士杀出冬园,往衙署奔来。
「娘的。」
刁丙眯着眼,等叛贼们冲到射程之内,扣下机括,利落地射杀了一个叛贼小首领。
尸体摔在地上,马匹受惊,长嘶一声,挡住了后面骑士的节奏,横冲直撞的叛贼们气势一滞。
「放箭!」
箭矢如雨般落下,阻住了叛贼们第一波的攻势。
但越来越多的叛贼也在赶来,而衙署中显然不会有太多的武器丶粮食。
~~
遇到这麽大的事,衙署大堂上,官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吵闹得如同菜市场般。
薛白听得禀报,得知叛贼首先前往冬园,若有所思,目光往几个官员脸上一一审视了片刻。
「陛下,臣请召各地兵马速来勤王!」
说话的是泗州刺史吕諲。
吕諲是当世之名士,曾在哥舒翰幕府做事,李亨在灵武称帝时吕諲也跑去投奔,被拜为御史大夫。之后归附薛白,被贬为常州司户,这些年治理地方得当,才重新迁为刺史。
治下乍逢变乱,吕諲虽错愕,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想办法,然后一脸郑重地进言。
「臣观今日叛贼兵马不多,接下来刘展必然增兵。当务之急当控制住一座城门,并占据州仓……」
「不必了。」薛白道:「朕观刘展所携不过数百人,数日之内想必便可平定。」
吕諲一愣,心想这个天子分明也是经历过战乱之人,怎麽遇事一点不从长远考虑,变乱初期就龟缩在州署,早晚是要被攻破的。
他迟疑片刻,又问道:「陛下,那是否招降刘展?」
薛白再次打量了他一眼,稍作沉吟,缓缓点了点头道:「也好,该派谁去招降为妥?」
吕諲一愣,没马上作声。
可想而知,招降刘展是一件危险差事,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在叛贼里。
「臣愿往。」
不等吕諲开口,泗州司马邓彬已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薛白看了看他,开口道:「吕爱卿,还是你去,如何?」
邓彬一愣,低下头。
「臣……愿往。」吕諲虽有迟疑,还是毅然领旨。
薛白颇欣赏吕諲的忠诚,遂屏退旁人,单独与他商议了招降的条件,原则上是尽量安抚,但必然要有所惩戒。
末了,薛白提笔写了封信,亲自封好。
「这封信你带给刘展。切记,只能给刘展一人看,他拿到之前,不可让任何人拆开。」
「臣领旨。」
吕諲持着信退了下去。
薛白坐在那,独自发了会呆。完全不像是正处于一场惊变之中。
好一会儿,他才吩咐,把刁丙招来。
「陛下,我担心衙署守不了多久。」
短短这段时间,刁丙身上的皮甲已破了好几个口子,大步入内,低声问道:「是否让我护卫陛下,甩开那些官员走?」
「造反的不仅是刘展。」薛白道:「这场叛乱的主使者,如今还在这州署之内。」
「谁?我去诛杀了他!」
「别急,朕在查。」
刁丙当即警惕了起来,上前两步,低声道:「陛下,如此一来,恐怕衙署随时有被攻破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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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
刘展走上城楼,向城中眺目远望,有些意外于薛白没有在第一时间出城,而是龟缩进了衙署。
他奇袭泗州带的兵力并不多,因此没有立即强攻衙署,而是选择控制住城门。
只要把城池封锁住了,天子自然不可能逃掉。之后他再截断运河,自然天下震动,使他威望大涨。
「将军,东丶西城门也拿下了。」刘展麾下大将傅子昂赶过来,道:「如将军所料,我们一亮名号,守城的士卒都很配合。」
「不可完全相信他们。」刘展低声道,「让我们的人别懈怠了,仔细盯着城门。」
只以两百馀人控制一整座城池,是一件极困难的事,但刘展有人从旁相助。
他目光落处,在驿馆劝说他举事的男子此时就站在城门附近,正与一队守城的官兵说话,时不时挥动着双手,那是许诺封赏。
相处了两日,刘展依旧不了解对方的底细,只知他名叫邓植,原是泗州仓曹的一个吏员。
但此时看邓植颇有权势,能够调动安抚城门守卫,刘展便起了疑心,认为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吏员能做到的。
他吩咐下去,请邓植来相见。
「现在我已举事,杀入这泗州城,但所谓的支持我还没有看到。」刘展道:「我只知道我在北城扑了个空。」
「我们本已计划好,携天子往北出城,他不来,恐怕是太过胆小,这才缩在衙署不肯露头。」邓植道:「但将军放心,很快,我们就能安排你攻入衙署。」
刘展道:「我要看到你们的诚意,何不由你们把他押过来了?」
「正是因为我们不敢,才奉迎刘将军,不是吗?」
说话间,有士卒禀道:「将军,朝廷派人来了。」
邓植遂显出自信之色,道:「将军要的解释来了。」
但过了一会,看到来的是泗州刺史吕諲,邓植愣了一下。
刘展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表情,道:「怎麽?来的不是你们的人?」
邓植露出了些疑惑与思忖之色,接着微微一笑。
「无妨,一样的。将军,让我去见他如何?必为将军说服他。」
刘展是个聪明人,仅从此事便意识到,若自己亲自接见了来使,也许还有万一的可能有回头的机会,因此犹豫了一下。
但邓植已径直迎向了来人。
……
吕諲缓步走到城门下,眼看守城的士卒皆已投靠了刘展,大吃一惊。
他又惊又怒,瞪向他们,叱道:「你们怎麽?」
「请吧。」
对方表情并无变化,抬抬手,让吕諲登城楼去与刘展相谈。
吕諲心中遂起了惧意,可此时再想退也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迈步上台阶。
有一人站在城头相迎,随着吕諲视野升高,渐渐看清了此人的面目。
「邓植?」
吕諲大感诧异,他认得邓植,乃是泗州司马邓彬的族弟,在衙署仓曹为吏,平素行事就眼高手低,好高骛远。
「你怎麽会在此?被叛贼拿下了?」
邓植笑着直摇头,似乎觉得这问题十分幼稚。
吕諲顿时明白过来,惊道:「你投降叛贼了!」
「吕刺史,你还是说错了。」邓植道,「我并非投降,相反,正是我劝说将军举事,反了这无道昏君!」
吕諲闻言顿时脸色煞白,退后了两步,在这小吏面前完全失去了他的刺史风范。
邓植则显得从容不迫,上前几步,道:「刺史,你我这边详谈如何?」
这种情况下,吕諲已没有拒绝的馀地了。
「为何来的是刺吏,而不是我阿兄?」邓植问道。
吕諲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愣道:「邓彬?他也……」
「不错。」邓植道,「他也对昏君失望透顶了。」
吕諲想要发怒,却是隐忍住了,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邓彬原是毛遂自荐想要来的,但天子没让他来,点名了让我来。」
邓植停下脚步,认真思孝了一下,喃喃道:「看来,昏君已经怀疑我阿兄了?」
很快,他笑了笑,道:「但没关系,只要还没出城,昏君就已经输了。」
吕諲恼道:「你可知你们犯的是死罪!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死罪,吕刺史你当年支持忠王变乱,难道不是死罪吗?还不是活得好好的。」邓植道:「我告诉你为何还活着,因为这个昏君心虚,他若真有底气丶真有胆魄,当年就应该把你们这些人斩杀殆尽!」
「你疯了?」
「我没疯,但你不觉得昏君疯了吗?他要变税法便罢,却还要检括天下,均田亩,放奴隶。你可知有多少人在反对他?」
吕諲没有反驳,而是苦口婆心地道:「造反是不会有前途的,大唐气数未尽啊!」
他四下环顾,又低声道:「你支持刘展,可刘展是什麽人?不过是贱民一个,这种人能成什麽气候?我是亲眼见过当今天子的人,其英伟气度,刘展远不及万一。」
两人已经走了一段距离,离周围的兵士们都远了。
邓植扶着城垛,极目北望,忽以悠长的说了一句怪话。
「谁说我们支持的是刘展?」
吕諲有些没听懂,讶道:「什麽?」
「刘展只不过是一把刀而已。」邓植道,「我等怎可能奉一个卑贱之人为主?」
「刀?」吕諲问道:「弑君的刀?」
「不错。」
邓植表面上很从容,扶着城垛的手却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用力按紧了,极力不把这种紧张感显出来,舔了舔嘴唇继续说着。
「可以预料到的是,刘展弑君之后,很快会被平定。介时朝中必然会拥立太子为帝,叛乱也就结束了,大唐将重新安定,这次,再也不会起波澜。」
「我不明白。」吕諲道:「这麽做,你们能得到什麽?」
「吕刺史以为『我们』是谁?」
「自然是你与邓彬。」
「哈哈。」邓植自嘲道:「不,我与阿兄只不过不起眼是小人物,做不出这般惊天泣地的计划。」
吕諲问道:「那『你们』是谁?」
「我们……是几乎整个朝廷的力量,吕刺史你也是我们的人。」邓植问道:「你难道不想让变法停下来吗?」
吕諲道:「可太子即位于我们没有好处,你们反而会因为护驾不力而被治罪!」
「太子年幼,能治谁的罪?」
吕諲若有所悟,道:「你是说,此事背后有能掌控朝堂局势的重臣?」
「我说过,我们就是朝廷。」邓植道:「放心吧,朝廷只会旌表我们平叛有功。」
「如何做到?」
「吕刺史知道刘展造反是以什麽名目吗?以薛逆谋篡大唐为名。」邓植道:「朝廷并不愿张扬,只要刘展一死,势必要招安馀众的,你们到时会是平叛的大功臣。」
他显然还有没告诉吕諲的事,可此时已不必说了,他需再说说吕諲若不随他造反会发生什麽。
「反过来,吕刺史若不肯相助,刘展杀入衙署之时,只怕你要为昏君陪葬啊。」
吕諲举棋不定,问道:「你就这般确信刘展能杀入衙署。」
「你以为呢?」
「仅凭邓彬是内应?」
「说了,我与阿兄只是小人物。」邓植道:「吕刺史不妨猜猜,除了我阿兄,还有谁参与此事。」
他自称小人物,吕諲就只能往大人物身上猜了,试探地提了一个人名。
「李藏用?」
邓植含笑点头,道:「还有呢?」
「还有?」吕諲惊了一下,又道:「李峘?」
「还有呢?」
吕諲道:「李峘若参与了,其兄李岘只怕也知情?」
「不错,所以我说昏君不得人心,他大势已去。」
说着,邓植转头一看,见吕諲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来。
「这是什麽?」
「天子写给刘展的招降信。」
「给我。」
邓植不由分说从吕諲手里把那信抢过,拆开来看了,渐渐放大了瞳孔,显出惊讶之色来,喃喃自语道:「好毒的眼光,他居然都知道。」
「什麽?」吕諲听得好奇,也想要看,伸出手去。
「没用。」
邓植却不给他,径直将那信撕成了粉碎,随手一扬。
信纸混着雪花扬扬洒洒,飘落于护城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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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黑下去。
李峘坐在衙署的一个僻静院落里发呆,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了眼,是李藏用。
「吕諲回来了。」
「怎麽说?」
「他是我们的人了。」
李峘波澜不惊,道:「意料之中。」
「他带来了刘展的消息,说今夜便动手。」
「好。」李峘闷声应了,过了一会又道:「我们支开护卫,让刘展的叛兵翻进来打开门就可以,剩下的事都交给刘展吧。」
「好。」
李藏用也是闷声闷气地,应了之后就要转身离开,偏偏又停下脚步,感慨道:「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我平生这是第一次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但我不能看着他胡乱糟践大唐,糟践我祖辈的心血。」李峘像是在给自己坚定决心,喃喃道:「平定史思明之时,我是初次见他,从扬州溯江北上的一路上,我都在听李白聊他,聊他的意气风发丶志比天高,一见面,我便感受到了他的英姿雄伟,当时我便想,天佑大唐,宗室里还有如此一个人物。可当时我便该有所察觉,他与李白一样,太过自以为是丶好高骛远了。」
李藏用道:「也许我们该劝劝他。」
「不必了,郑慈明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起,我便知他是铁了心。」
他们都是忠臣丶良臣,若非与当今天子有着无法调和的政治主张,他们本该是辅佐天子建立盛世的名臣。可惜,有时候人一生的成就因一点细微的变化就能截然不同。
「我去了。」
李藏用转了出去,在衙署里转了一圈,找到了吕諲说的地方。
他看了看天色,又耐心等了一会儿,弄乱自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往前跑去。
「快!护驾,圣人有危险,快去护驾啊!」
「随我来!」
「……」
很快,衙署的侧门被打开,一队队叛贼鱼贯入内。
李藏用没有跟去看弑君的场景,而是再次去找到了李峘。
两人也没说话,起身招过他们的心腹,往外走去。他们打算暂避一下,等刘展弑君的消息传开,他们再平叛不迟。
夜风吹来,带着惨叫声,显然,衙署中已经开始了厮杀。
李峘丶李藏用没有回头,穿过长街,重新步入冬园。
忽然,前方火把如龙从两侧卷来,随着密集的脚步声,一队人已将他们包围了。
待看到那些映着火光的盔甲,李峘当即沉下脸,喝道:「刘展!你想做什麽?!」
「李公要去何处啊?」
有人说着话,拨开了那些甲士走到他们面前。
一见此人,李峘丶李藏用当即脸色大变,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因为来的并不是刘展。
「南霁云?!怎会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南霁云径直一挥手,喝道:「拿下!」
~~
那边,傅子昂持刀在手,一路砍杀,当先冲进了州署的大堂,恰见刁丙率着护卫拥簇着一人往后退。
「昏君在那!杀!」
傅子昂大喝一声,跃众而出,直追过去。
他武艺高超,旁人根本拦不住,眼见就扑到了昏君身后。
「哪里走!」
随着这声喝,傅子昂手中刀已劈下。
此时,前方的昏君回过头来,竟是一张凶恶丑陋的中年大汉的面容,使傅子昂一愣。
对方狞笑一声,举起一张弓弩,「哒」的一声响,弩箭狠狠钉入了傅子昂眼中!
「啊!」
惨叫声传来,邓彬正站在一间楼阁上探头往外看,想看清刘展的人是否已弑君成功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成了?」
邓彬一回头,很快,脸色僵在当场。
几个禁军不由分说将他按倒,押着就往外拖,衙署里到处都是尸体与血泊,腥味冲天。
邓彬吓得噤若寒蝉,不多时,却听有人大喊着「我冤枉啊!」
他回过头,见是剌史吕諲正在嘶声喊叫。
「臣有事要奏。」吕諲才被押下,已把旁人全都抖落出来,「都是李峘丶李藏用等人指使,叛乱的是泗州司马邓彬与其族弟,我是冤枉的啊!」
与此同时,城东火光大起,那是运河的方向,想必是刘展正与官兵交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