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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又该服镇静剂了?不,不,决不!永远不!她想到自己曾经住过那样的医院就发怵,这医院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理缺陷。她多么想尽快忘掉那些往事,而往事中最可怕的就是白马山医院。白底灰条的病员服,象牢狱的铁栅栏!不,象地狱的窗棂!从那里面走出来的人,带着窘迫回到人群中,而人群对他们多半是回避的,嫌弃多于同情……
黄小嫚害怕极了,她觉得人们会无情地抛下她,包括杨燹——他提出结婚又能说明什么呢?怜悯,疼爱,象在下雨天把一只淋透的、冷得发抖的小猫抱进温暖的房间。但要紧的是,用什么办法才能知道他是否爱自己?哪怕不全爱(象他当年爱乔怡那样,她想也不敢想)。她只要一丁点爱。爱就是爱,天然而纯净,不是多种元素的化合物。
她敲了敲墙壁。但她立刻后悔了,希望杨燹已睡熟,不会因此惊醒。
但脚步声从客厅响到她门前。“怎么了?”他走进来,关切中透着惊慌。
“我……冷。”
“我给你拿条毯子。”
“我害怕……”她祈求地望着他,“你别走,好吗?”
杨燹笑了:“我就在隔壁,瞧,你敲敲墙壁我就来了。”
“可是我……不要墙!”她挣扎着的灵魂说。
杨燹走到她床边,坐下:“那我坐在这里陪你。”
她不顾一切地拉住他的手,象在大海里挣扎着的人抓住一根漂来的木头。她把这只手贴在自已脸上。
杨燹诧异地看着她。她象发高热一样微微发抖。这病态的姑娘表现的情感竟这样莽撞,是不是另一种病态?……
她感到这只手在拒绝她,起码是被动的,毫无激情。这只手麻木地听任她摆布,难堪地被她拖到她颈子上,又沿着那细瘦的颈子往下,最后,让它停在“砰砰”乱跳的胸脯上。
他的手迷路了。他的思绪也迷路了。
她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她把那只手轻轻地捧到被子外面。一面为自己瘦小的、几乎象刚发育的女孩一样的身体懊丧,自惭形秽。
“我陪着你,睡吧。”他摸摸她的头。他就会摸她的头。这个动作没有性别。
“有点冷,我得披件衣服。”他站起身,奇怪道:“我的军装怎么不见了?”
小嫚脸涨得通红,胡乱摆着手:“你回去吧,我不要你陪我!……”
“你……怎么了?”
干吗这样看她,象看着一个神经病!
“你把军装给我洗了,是吗?”他回到床边。
她下意识地拉紧被子。渐渐地,被子盖住她半个脸,最终整个地钻到被子里去了。
“你到底怎么了?”他撩开被,愣住了。
她无地自容,羞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原来她每夜伴着他的军装入梦,靠幻觉来抚慰她孤单单的心灵,来填充她感情的深渊……这个傻孩子、痴姑娘的狂热的爱使杨燹颤栗了。
天哪,到此为止,她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件外衣!他给她的一切不过是个象征,是感情的包装纸,里面空洞无物。
杨燹,你以为你干了一件了不起的慈行善事吗?
第17章
音乐会在刚刚竣工的万人体育馆举行。乔怡和季晓舟及宁萍萍来到入场口时,正门还没有开。时间还早,都是季晓舟催得太急,他对音乐的虔诚使他决不肯少听一个音符。所以萍萍下班,没顾上吃饭就来了,身上一股强烈的来苏味。季晓舟去零售摊买了个面包与萍萍分食,对这样的晚餐两人都习以为常。
一个夹小提琴的姑娘走过来。她的着装在这座内地省城显得很别致:下面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半旧,上身穿一件长过臀部的松松垮垮的月白绒衫。头发上没有一根发针或饰物,轻风拂过,那头发忽而盖住半边脸,忽而飘向脑后,显得相当生动。萍萍啃着面包上前问:“你们的指挥在哪里?能不能把他叫出来!”
姑娘吃了一惊似的一扬眉,反问道:“指挥有好几位,您问的是哪位呀?”她有些做作地用极有教养、极矜持的声音说着上边的话。尤其那口标准普通话,突出地体现了各处都在倡导的语言美。
萍萍却毫不自惭形秽,声音仍热辣辣的:“我当然是问廖崎。”
乔怡道:“请您进去告诉他一声,他的战友希望能尽快见他。”
“真对不起,”姑娘说,“廖崎在演出前不希望有人打扰。他要酝酿情绪……”
萍萍怪腔怪调地把脸转向季晓舟:“他过去有这毛病吗?”
“——这对一个指挥是很重要的。”姑娘说。
“萍萍,算了!”季晓舟在台阶上低声叫道。看到这些音乐宠儿们,他显出一副可怜相,此刻几乎连头都不敢抬。
萍萍回头看他一眼,怒火中烧:“有啥了不起!”她改用方言,“我非要去蹚蹚这水有好深。走,乔怡!找‘了不起’去,问问他还认不认得我们!”
三个人走进空无一人的环形大厅。上万个崭新的坐椅折射着天棚上的灯光,使这空间显得比它本身更大。各个角落都传来互不相干、又相互干扰的乐器声。小号的三连音似乎要穿透顶棚,长号发出沉闷有力的低吼,仿佛要钻入地下。他们四顾着,还没看演出就被这阵势慑住了。
廖崎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躲在何处“酝酿情绪”?大概还是老习惯,等乐队全体就位,听众拭目以待时,他才露面,这是权威的首要表现。
从他刚担任指挥时,这习惯就养成了。那时他嘴唇上刚出现一层茸茸的黑须,脸蛋还象孩子那样圆凸凸。每次排练,他要求乐队队员提前十分钟坐好位置,而他却比预定时间稍迟片刻,才阔步踏入排练场。他那急匆匆的模样,让人感到他刚从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场合赶来。这时的乐队队员自然而然地向他行注目礼。这是他最满足的一刻。而当他在总谱台前指挥位置站定时,要求下属们绝对寂静,接受他的审视。假如这时有人弄出什么响动,不管是乐器还是喉咙,这位年轻的指挥都会二话不说,又转身走出排练场,三五分钟后,他显得心灰意懒地再次出现,狠狠朝刚才对他不恭的部位瞟一眼:“如果你们没有准备好,我还可以再出去等待。”然后,他猝然抬起指挥棒,一语不发,傲视全台。他要用这种静默将大家钳制良久,方轻轻吐出“开始”二字。
他这一套是为了所谓的“正规化”、“专业化”,更主要的是为了尽快在乐队里建立威信。他对“威信”二字看得过重。为了“威信”,他不惜践踏任何人的自尊。
这时,宁萍萍轻声叫道,“看!了不起来了!天老爷,他比过去更了不起了!”
廖崎从表演场一侧的门里走出来,头上套着耳机,一根导线从他衣兜里伸出来,大概那里面装着袖珍收音机或录音机。他旁若无人,走路急匆匆的。战争中的脊柱重创,倒未给他留任何残疾。不象季晓舟,嘴唇上落个发亮的疤痕,一说话就令人担忧,仿佛会再豁开似的。从前线回来不久,廖崎父母都赶来了,坚持把儿子弄回首都,说是请了一位最高明的骨科大夫给他治疗。果然,三个月以后,廖崎重新站立起来,直接从医院走进了音乐学院。
廖崎找了个居中的位子坐下来,仰在椅背上,两手捧着后脑勺。
“架势太吓人!”萍萍说。
“他在听什么?”乔怡对这个感兴趣。
“那还用问?——‘老柴’的,要不就是‘老贝’的……反正都是他老熟人的!”萍萍冷笑。
乔怡捅捅萍萍:“走,咱们过去踹他两脚,让他酝酿的情绪见鬼去!”
但季晓舟不准她们惊动他。
“你们别胡闹吧。人家现在指挥的是一百多人的大乐团,不是闹着玩的……”
他赞美地从大老远眺望着那颗智慧的脑袋,那修长的、艺术型的双臂。他在距他五十米的斜后方找了个位置,轻轻坐下来,并坐得笔直,似乎对这个音乐骄子的背影也不能造次。不用说,他对他充满羡慕,在音乐王国里,他是王子,而他却相当一个弃儿——不公道在于他和他都把音乐视若神圣,他对音乐的爱与理解毫不亚于他。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