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一年,确实私下去过漓江。
司恩写字的手一顿,抬头看关净月。可关净月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司恩看着这女人,感受到了一阵余沙曾经感受过的无语。
该说不说,关家人的嘴,真的是不知道怎么长的。
于是她置若罔闻,继续低头看她的典籍。
她这样的淡然,倒是真的让关净月惊讶了,她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你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司恩冷冷地说。
她答的很快,像是早就料到关净月有此一问,她放下笔,看向关净月的时候,目光中有一种能够刺穿一切的冷静和清醒。
关将军,我曾经相信过很多人,试图通过相信他们来在这场乱世之中掌握自己的命运。
棋院善谋,我在牡丹书院读书的时候,先生曾经说过,谋策为能,谋势为智。我曾自命不凡,自以为是个智者,可以顺势而动,在大厦倾颓之时,保我牡丹书院万全。
但我其实是个很愚蠢的人。司恩平静地说,我总是每每被我所想依附的大势愚弄,最后吃了很多亏,失去了很重要人,才明白世间大势的无常和叵测。
将军,谋势有如谋天,天意诡谲,我自认没有那个能力,便不再仰着头看天了。
关净月听完了她的话,她明白了司恩的意思,但是她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在这里看这些典籍。
这一次她不必问,司恩看透了她的疑惑和不解。她像是抚摸着自己最亲密的伙伴一般,抚摸过她桌上放着的,数量惊人的文书。
你做了也好,没做也好,那是另一件事。牡丹书院的后人不齿于为了个人的恩怨而辱没典籍,更看不上宵小之辈为了一己之私,肆意篡改污蔑。
司恩看向关净月,目光坚定,她的脊背挺直,再不用向这世上的任何一人拜倒。
这些书里有历史的真相,我只是负责把它找出来。
这本身,和你是谁,没有任何关系。
关净月站在司恩面前,久久而立。她此生难得有这样的时刻,她面对着一个不久之前还是贱籍的女子,却被她震慑,为她叹服。
这样的司恩,让她想起了久远的,自己的少年时光,想起了那些时光里的故人。
渭水东流,佳期又难逢,魂萦梦。
夜雨连波惊月,不敢望,云卷空中。
今朝酒与谁同。
关净月的笑意消散在了嘴角,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司恩。没用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和故人类似的眉眼和轮廓。
可她在这里,却让她无限感慨。
若蒙姑娘不弃,我有一事相求。她看着司恩,语气慎重诚恳:论史一事,输赢都无妨。只一人,我想请姑娘,在天下众人面前,恢复她的声名。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司恩,仿佛透过她,窥探到故人遗留下的吉光片羽。
她是你们牡丹书院的山长,谢品澜。
关净月的声音逐渐带上肃杀之意:她在朝瑞三年的清明雨夜被朝廷刺杀,为了避免妨碍翟家推举谢舒,她于鉴安之乱中所行功绩,被一并抹除。
我没有被连带污蔑,只是因为我还活着。
若我所猜不错,她所行之事的记录和一应证据,应该被墨书藏匿在其所著文书之中,她大概也是因此事被翟骞灭口。但我当年在漓江寻找过,无功而返。
关净月带着一种因为过了太久,而无法显出任何波澜的沉重的肃穆感,朝司恩请求:我非常确信,鉴安之乱中,东南一带能得以保全,全赖她的谋划经营。我知这历朝历代,有无数宛如水中沉沙般的,被遗忘之人。但既然我活了下来,我就想让天下都记得她。
说罢,她伸出手,郑重地向司恩行礼。
请姑娘帮我。
第二百零五章
关净月在司恩的营帐待了良久,才离开。
此时天色已暗,营帐各处都点燃了火把。关净月来的时候并没有带随身的侍卫,而此时往营帐外看去,却看到一个人,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
是余沙。
于是关净月的嘴角又挂上了笑,她看着眼前这故人之子,张嘴就是打趣:怎么,来杀我么?
余沙坦然地笑:也不一定,得看你和司恩谈的怎么样。
他直接就承认,关净月反而觉得他有趣,于是站在晚风里和他扯起了闲篇。
你杀我,这里要怎么办。关净月说:怎么,你想通了,要扶我儿子上位?
那是不行的。余沙对答如流,毫无拐骗人家继承人的心里负担:反正谢景榕还在么,风波谷那还有个真皇帝,不差人选。
关净月笑,说:好大的口气哟,这时候倒有点像你娘了。
余沙说:我没见过她,不知道像不像,你说像就像吧。
关净月在晚风里眨了眨了眼睛,眼前的人仿佛是一个她十分熟悉又陌生的人,于是她沉吟许久,终于开始说心里话。
我看过你在漓江的政绩,做的还行。关净月说:但比起你娘,差太远了。做事虽然需着眼于微末之处,但为人上位者,要有杀伐的决心和胆量,你太温厚,做不来。
余沙笑:听着像是在教训我呢。
关净月稍微怂了下肩,评价:做谢品澜的儿子,是不太行。
然后她语气变得温柔,开口:但是做家里人,刚刚好。
风卷着定州平原上的草叶袭来,风吹乱了一点关净月额前的头发。她没有去拂,转身,迎着风来的方向走了。
余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看着这个戎马一生的女人,慢慢走向她的军营。
于是身后,关澜忽然出现,凑到他身边。脸上全都是自以为伪装的很好的,幸亏自己妈还算正直的庆幸。
余沙看他这样就很无语:我们这种怀疑怀疑就算了,你自己妈什么样你也不清楚?
关澜坦诚:太久没见了,确实不太熟。
两个人彼此互相吐槽嫌弃了一会儿,声音吵的有点大了,司恩气急败坏地在营帐里咆哮。
不来帮忙就滚远点!她骂人:草,她随随便便抛一句恢复声名,以为很帅吗,草,知道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吗?!
余沙和关澜对视一眼。
确实,看来关净月还是那个关净月。
司恩怕是难逃被压榨的命运了。
司恩,这命运的诡谲和叵测,你可曾预料。
关澜瞬间就跑了,他虽然也读书,还读的不少,但是总归不能算太喜欢这差事。更何况连司恩都抱怨,想来也是帮不上忙的。
于是余沙一个人,认命地进了司恩的营帐,准备帮她看这些文书。
关净月回到帐中,叶芹芹即刻赶过来,询问她司恩和辩史的事。
没事,不用担心。关净月回复她。
叶芹芹又说:我见司恩姑娘那里只有一个人,是不是再让人过去帮忙,也看得快些。
不要给他们添乱。关净月在主位上坐了下来:而且我儿子相好在呢,他和我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司恩应该听见了吧,哈哈。
余沙,这命运的诡谲和叵测,你可曾预料。
不管他们是否预料到,总之是难逃在这些文书里打转的命运了。
余沙和司恩一起看到三更天,眼都熬红了。北境的事倒是差不多理的清楚,但是谢品澜的事那真是找不到什么特别直接的线索。企》鹅群/2、3(06《9239》6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