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恩听了这么一段,眉毛就跳了一下,余沙扫了一眼就笑,知道她是被气着了。
司恩看他笑了拿一下,不知是要松口气还是气这人话说一半,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催促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你又是怎么遇着她的?
余沙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看着那氤氲着慢慢冒出来的茶气,思绪放远了一点。
他遇着楚弱的时候,其实很早。
那时楚弱身怀六甲,一届妇人,不要命似地孤身来了暗巷。
是为了落胎。
那时月份已经大了,都显怀了,整个漓江明面上的大夫没人敢干这个活。哪怕不显怀,这年头,都只有妇人问医求子的,哪有为了落胎的。就是有方法,也不该明面上给人用的,怕卷到麻烦事里。
如此一来,她左右无门,只得往凭春坊的妓家寻,却又说她这月份已吃不了药了。百般折腾,最后寻去了暗巷。
那时余沙已经去了紫河车,每日除了被关着训练,极偶尔的情况,也会让他们出来做些差事。
他就是在一处暗医馆里遇见的楚弱。
楚弱梳着妇人髻,挺着个六个月大的肚子,边上围着一群人,装模作样的要给她验身。
余沙在暗巷已经混得极熟,一看就知道那些人不过是要借着检验的借口占楚弱的便宜。他那个时候投暗器的功夫已经小成,直接藏在梁下,用几个石子把那屋子里的几个坛子全部击破了。
那些占便宜的不过是些没见识的浑人,见到这情状,连是不是有人在作弄他们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闹了鬼,叫着喊着就跑了出去。
本来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余沙确认那些人已经被赶跑了以后也准备离开。
他就是在走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楚弱。
那时候楚弱没被眼前的怪事吓到,还是一个人坐在那,一派好人家夫人的样子。就是眼神空的很,死灰一样。
她就那样呆了一刻,忽然握紧拳头,使劲向自己的肚子捶了过去。
就那么一个动作,就让余沙这辈子都没能忘记。
正如楚弱遍寻医生,也找不到人给自己落胎一样。这个年月会主动要落胎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是隐秘中的隐秘。
女子怀孕生子,传宗接代,是女子的天职,是自古以来的纲常伦理。又不是出家做了尼姑,也不是还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怎么会有女子敢这么做呢?
余沙在那场震惊当中,只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愿意生孩子的。
再次见到楚弱,已经是又过了几个月了。
那时余沙正在过紫河车的第一道关口,要在三日内杀一个婴儿交上去。
说实话,对那时的余沙而言,杀人,已经很不算一件大事了。但是要杀一个婴儿,他却着实还有些挣扎。
幸而那时的漓江死婴也不算难找,暗巷的各种避着人的水道,堆积杂物的死巷子里,到处都有被遗弃的婴儿。
他就是在其中一处地方又遇见的楚弱。
他到的时候,楚弱已经在那处水道了。手里抱着个襁褓,丝毫不见呼吸和起伏。余沙在巷口的隐秘处看了两眼,确定那孩子应该是已经死了的。
他因楚弱几个月前的壮举,现下还记得她。还以为这孩子是她生出来后又自己想办法弄死了,如今是来毁尸灭迹的。
余沙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许真的是几个月前的事实在是太过震撼,他莫名就想问她几句话。
于是他走过去,开了口,问楚弱怀里的孩子是怎么了。
楚弱呢,对余沙的出现也不算很吃惊。脸色憔悴的很,虽然还是一袭好人家夫人的装束,但是头发有几缕没梳齐整,脸色也差。
她许也是苦闷了太久,眼前冒出来个搭话的小孩,她竟然也说了。
她说,小兄弟,你不知道。这个孩子,打从有了开始,我就没有想要。
我想了各种办法,就是甩不掉。谁也不知道这事,看我每日忧虑消瘦,只说我是没生过,所以怕。把我当母猪似的养着,说只要生下来就好了,生下来就好了。
后来我就生下来了,你说,还真是,这么个怎么折腾都甩不掉的孩子,一出来,我听见那哭声。那么亮的嗓子,身体一定很壮实。
我听着那声音啊,我就认了。我就想,既然你缠上我了,咱们有缘分,我就好好养大你吧。
然后啊,然后啊。追纹#039Qun二棱瘤]灸二]彡灸,陆
楚弱的声音低了下去,再开口,就是那种仿佛死过一次的声音。
然后,那些人,看她是个女孩,就直接摔死在地上了。
楚弱说完这句话,手没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她说,我可能真的和这孩子有缘吧,如今做不成阳间的母女,做阴间的也好。
小兄弟,你别怕。我是实在没有说话的人,才说了这么许多,死之前还能见着一个能说话的人,也算是我的福气了。
余沙当时听完楚弱说的这么许多话,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已经凉掉的孩子,开口。
你把孩子给我,我教你一个戏法。
你教她的什么?洒金院里,司恩问:教的你投掷的那手功夫?怎么又说是戏法。
余沙笑了下,没多解释,只说:就那么点时间,教她的也只能算是小把戏。
后来呢?司恩好奇的很,她做了什么?
一点手上的把戏,是用暗器的人,长年累月用来锻炼手指的。楚弱一个妇人,实在是没法投出余沙那样的力道。
于是她另辟蹊径,用这招来下药。
她本来就是制香的行家,触类旁通,自然也懂一些药性药理。
丈夫,婆婆,她把药下在悄无声息的地方。后来出了事,主家请了金盏阁和官府的人都来看,也没抓出她的把柄,这事就草草收尾了。
害两条人命。司恩评价:这可不止是为了那个被摔死的孩子。
她说完这句话,沉吟片刻,忽然问:那她后来过得好吗?
余沙微微抿住了嘴角,没再说话。
她过的不好。
这个年头,一个寡妇,和一个孤女,其实差不太多。
她夫家的产业,是属于家族的。人欺负她寡妇失业,也没半个子嗣,只给了极微薄的一些银钱,和一间位置不太好的房子,就打发干净了。
楚弱本来还想捡回来制香的本事来谋生,可她又每每被毒杀了丈夫这件事魇住。总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手里出来的香,是不能再给好人家用了。
她也没有田亩,也没有别的技能。去给人家里做工?又多觉得她年岁上去,又一直是做人家商贾家的夫人的,干活不利索。她自己也不认识靠谱的中人来引荐。
既如此,寡妇还有条出路是学人改嫁?可笑她这一生都困在纲常里头,实在是再也不想为人妇了。
这世上,留给女子的出路,其实没有那么多。
再见到时,还是余沙因为养恩堂的丑事,在凭春坊的妓馆一家家逮人,偶然遇到了她。
再不是那副好人家夫人的样子。穿着最廉价的薄纱,脸上还有气味呛人的脂粉。
可余沙偏偏就认出她来了。
再相见,相顾无言,良久的沉默过后,却还是楚弱先开的口。
不用觉得我可怜,我走到今天,虽然不算痛快,倒也不算后悔。
她笑着说:我给我自己报了仇,合该承受这报仇的恶果。
余沙看着难过,本来想给她留些钱,却又被楚弱拒绝了。
救急不救穷,天下比我过的不好的人那么多,你还能见一个发一回善心?楚弱说:倒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前是以为见不到了,今天遇见还是要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