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恩秀眉一挑,还想说什么,那余望陵反而像是觉得被冷落了,竟然又不怕死地高声喊了一句。
关世子!
余望陵从地上坐起来,梗着脖子看关澜。他发髻早散了,披了一半的头发到肩膀上,被挟持了这一路,乱得不成人样。他脸上的笑也褪去了,脸在清晨的冷风似乎僵住一半,只有那薄薄的面皮还能动。
他嘴角扯出个全然不真心的笑容,开口问:你听了余沙那妇人之仁的一番打算,难道就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这话在微雨中显得十分寒凉,又显得有些讥讽。关澜抱着陆画,不发一言,静静转身,看向余望陵。
此时此刻,金盏阁中,余沙绕过了守备,蹑手蹑脚地往第四个长老的院落里走。
这些长老的住所都是分开的,脾气秉性都不相同,素日里一些行走起卧的习惯也不相同。
就比如他眼前要杀的这一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年轻的时候做了太多孽,年纪起来了忽然信了佛,在自己院落光线最好的地方单单修了个小佛堂,雷打不动地,每日起身,沐浴后地第一件事就是去这佛堂礼佛。
余沙乘着人还没起,悄无声息地进了这一处小院落。
佛堂附近没有人值守,余沙把呼吸放得极轻,准备就去这佛堂当中埋伏。
可他刚从偏屋的一处小窗翻入这小佛堂,却发现了情况似乎与素日不同。
佛龛前已经有人了,并未跪着,站在佛龛前,正在点一束香。
是余断江。
他拿着香,去够用佛龛前供着的红烛,那焰光一闪闪地,把香点着了。
余断江看看那小小的火光,信手甩了甩,焰光灭了下去,只留着一缕烟飘开。他等那烟烧了会儿,确认都点着了,才把这香好好地插在佛龛前面的香炉里。
这一切做完,他才在佛像前负手而立,慢慢开了口。
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余沙沉默片刻,还是缓缓地从侧屋门口的屏风阴影里走了出来。
佛像前,余断江转过身,看清楚了余沙那一身的血污,却丝毫不在意,沉着声音开口:瘦了。
余沙嘴微微张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干巴巴地说:也还好,天热,吃不下东西。
余断江却不太相信,目光扫过他周身,开口:还是在外面过的苦,你
叔叔。余沙打断了他的话:我这次回来,我
不必说,我知道。余断江开口:你是来毁了余家的。
余沙一下抿紧了唇。
余断江却似乎对此并没什么想法,接着开口:今日,望陵说要给你奔丧,带了一半的弟子出去,我那时就觉得不对,索性来这佛堂等了一夜。本来天都亮了,我还在想怕是自己多心,结果你还是来了。
余断江抬头看向余沙的眼睛:你一路杀到这里,我算是第几个呢?
第七十五章
余断江说完这句,也不看余沙,转过身去。拿起佛龛台面上供着的一方燃沉香用的香炉,又开始侍弄起香灰来。
你是吃过苦的,不像望陵那孩子。余断江说,语气有些无奈:他被灌了一副药,身子虚,就记恨了这么多年。你这个正该恨的,如果不是牡丹书院遭了那样的大罪,说不定还是隐而不发,苟且着苟且着,一生就过去了。
余沙听他说古,说的鼻尖蓦得一酸,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不管怎么说,余断江这个叔叔,还是对他好过的。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竹林寺,身边拢共见过的正儿八经的长辈也只有余断江一个人。他不知道到其他地方的长辈是否是这样对侄儿的,只是从他个人的感受来说,余断江的确是心疼他的。
男性长辈的心疼不似女性那般熨帖,都在细微处。余断江寡言,他的好体现在层出不穷的新奇玩意。定州的书,雀获的兽牙,再往北边的,胡人的金银器和胡琴琵琶。余望陵嫌弃这些都是玩意儿,他却很喜欢。
其实他们衣食住行,都有人照顾,只是余断江觉得男孩子嘛,总喜欢这些新奇的,才会时不时送来一些。
就这样一份惦记,也是余沙此生中少有的温情了。
余沙不由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人活一世,不是被这个牵绊,就是被那个牵绊。一副身躯纠缠在这红尘纷扰中,很多事由不得自己。
他当然可以念着余家养他的情义,就此收手。
可他如何再回去面对司恩,面对陆画,面对那些死去了许久的人呢。
余沙握紧了手中的短刃。
叔叔。他哑着声音开口:我只是要杀长老,叔叔和余望陵应当还有方法离开。
余家到我这里,第三代了。余断江不理他,自顾自地在哪里弄着香炉:我父亲,也就是你们爷爷,为了一口江湖义气,十数年前陪着当时在漓江镇守的将军一道,死在漓江前面十里的扬子坡,尸首都找不全。
你看,余家虽然是江湖人,祖上也还是有这样的英雄豪杰。可惜到我这里,武学不精。不过依附李王府,倒也是安定了这些年。
他的手顿了一下:淼儿。
余断江放下香炉盖,开口:我知你与望陵都有各自谋划的事,各有各的理由,只是莫要忘了,这世上能活到今日的人,谁没有三分手段。
余沙听到他这句话,才骤然觉得不对,正要施展起轻功离开,却发现视线登时模糊了。
不但是视线,连腿脚都软,轻功没有施展出来,却摔在了地上。
不过一息的功夫,余沙徒劳地抓了下地,视线所及,只有余断江的靴子慢慢走了过来。
香香里放了什么余沙自认为在质问余断江,可是话说出口却气若游丝,几不可查。
余断江没有说话,倒是佛堂的门轻轻开了。
一双软底的鞋踩了进来,鞋面用金线绣着云纹,缀着东珠,不可谓不奢靡。
呦,我这死了的心肝儿还真送上门了,洒家还说你框我呢。
这人开了口,声音仿若女人,极细极尖,却又不是个女人。
余沙半晕着,听到了这人的声音,忽然想笑。
早知如此,他倒是应该先来杀这一位,在其他地方被逮住,至多上刑。被这位逮住,怕是没那么容易去死了。
余断江不敢慢待来人,开口:不敢诓骗朱长老。只是他身上还有血,不如叫人先去梳洗。
不用不用。那进门的老太监说,笑盈盈地:你的人手笨,这么可心的孩子,还得洒家这边的人来伺候。
余断江脚步略微上前了半步,似乎想拦一拦,可是那脚步也就停在那里,没有再往前了。
余沙浑身都软,只能任由那老太监喊人进屋把他给抬了起来。
送去玉蓉汤,把香粉什么的都备好了,我一会儿过去。朱长老笑眯眯地吩咐。余断江在旁边小声地开口:隔壁院,李,王,沈三位长老应该都被他手刃了您看这事
那朱长老逮着了余沙正是高兴的时候,闻言有些不虞,嫌余断江扫兴,但还是回了:不过是李王府和老漓江的人,早就烂完了的空架子,有什么的。
他斜眼扫了下余断江:你儿子今夜带哪些人出去,不就是为了这事。等这日头起来了,谁还管的到你这一头。
余断江闻言连连称是。那朱长老不耐烦再应付他,开口:别的还有什么的,一应推到后头去说。
他三言两语地把余断江打发了,正准备离开,忽然想到什么又吩咐了起来:对了,今日既然有这么大件喜事,你去把春熙馆的花垂碧叫来。就说朱爷爷想他了,有糖要给他吃呢。
余断江脸略微僵硬了一秒,显然是因为被吩咐做这种事,觉得有些屈辱,却还是很好地隐藏下来,开口:是。
他把这事应承下来,朱长老偏头想想,觉得没什么事要吩咐了。于是又仔仔细细看来看余沙半昏着的样子,一整个心花怒放,欢天喜地的带着人走了。
余断江在原地站了会儿,看着日头已经升上来,天光大亮,才开口问身边的人:阁主那边有消息吗?
他身边的弟子一伏身子,回到:探子来报,说是绕兰坪上已经打了起来,但是关世子中途下了山,我们的人跟了一半,说是往沉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