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在客栈门口发了会儿呆,等到后院旬二的琵琶弹到尾声了,便欲回二楼再补半日的眠。
这本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可就在余沙转身前的片刻,无人的巷道某处忽然钻出个泥人出来。
此人忽然出现,浑身泥泞,像是从泥里捞出来的一样,竟像是什么野人。饶是余沙也算见过些世面,也被惊了一跳。慢了半拍才发觉此人并非凭空出现,应当是从对角两间屋子中间的狭窄巷道中走过来的。
漓江这边的巷道四通八达,又七弯八扭,忽然从什么巷口冒出个人倒也不稀奇。
又再打量一眼,眼前这人脏污至极,浑身都是污泥,衣物全糊成一团,已经半干了。头上戴着个斗笠,同样是溅满了污泥。
自从余少淼死了,这漓江倒是来了不少怪人。
余沙打量了那人片刻,不太想惹上这桩官司。便转身回大厅,准备关门避一避。谁知他门还未合拢,那人却径直朝他走了过来,一手拦着木门的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人说话。
住店。
这人话说得板正,语气却有些冷。余沙抬眼打量他,脸上脏污看不清容貌,身量倒是的确高。余沙自己不算矮了,这人却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平着只看得到人家下巴。
我家今日不做生意,客官往别处去吧。余沙打定主意避客,话说的直接。如今他这小庙拢共就他和旬二两个活人,经不住这些江湖人折腾。
那人没想到会被拒绝,好像是愣了一刻,力气松了。
余沙自觉话已说清楚,就趁机想把门关上,可谁知刚一用力,对方却仿佛如梦初醒,手上使劲,门就这么被制住了。
这可新鲜。余沙想,难道这人还想强行进来不成。
他挑眉看过去,语气已经有些不善:客官?松松手?
那人唇抿得很紧,半晌开口:我不认识路,昨晚到现在,处处只有妓院赌坊,只找到你一家开了门的客栈。
他这么一说话,早先冷硬的气质去了一半,倒显出一点局促来。
他见余沙犹豫,又打量着自己的衣着,想了片刻,以为是自己身上太脏,余沙怕让自己进去污了门面,便开口:我可以不进去,要几个馒头就好。
他这样一说,余沙反倒犯难了。
余沙这人,用他妹子旬二的话说,就是天下第一的吃软不吃硬。今日这人要是非要进来,他能把门板拍对方脸上。可没说两句,对方先服了软,他反倒不知怎么拒绝。
余沙看看日头,现下倒是还好,这街头巷尾的没几户醒着。这边是凭春坊的地界,三教九流混迹的地方,不是赌场酒肆,就是秦楼楚馆。这人在这地界乱逛,等那帮妖魔鬼怪都醒了活动,保不齐被骗到哪儿去。
帮他一把,就当行善积德了。
这般想着,余沙侧开半个身子,把门让出来,示意那人进来,开口:既如此客官就进来吧,客房在楼上,小本生意请不起人,洒扫还请客官自便。吃食要在哪儿用?大厅还是客房?
那人没想到余沙忽然变了态度,有些奇怪,却也惊喜。微微颔首,说了声谢谢。又说在大堂吃就好。
余沙把那人带到柜台登名拿钥匙,许久不用了书页都泛潮,写字洇墨严重,写好之后只能依稀辨认出名字。
余沙瞧半天,认出对方写的是关澜两个字,有些好笑,这人看着这么脏,又是个男子,名字倒是娟秀。
他给关澜收拾了个桌子出来,指了厨房间里能洗漱的地方。又从随便提了壶隔夜的冷茶出来。
灶还没烧,馒头要等些时候,请担待些。余沙说,倒是也不担心这人嫌他怠慢。
关澜也并不挑剔,摘了斗笠,略洗了洗手,就在桌旁坐下了。
这么片刻的功夫,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
余沙听见雨声抬头望了望,皱眉道:晴了两天,这就又下起来了。
关澜也看门外渐渐变大的雨,也开口:谷雨之后就一直在下。
余沙听了,斜睨他一眼,说:客官记得清楚。
关澜没有接话,拿过茶杯喝水。
余沙知他似乎不愿多谈,便也作罢,去厨房烧灶热馒头。
此刻店门只开了一扇,外面天泛白,视野受限,只能看到对街的人家,可若是越过楼房望去,远远地能看到金盏阁背靠的锦亭山。
关澜看着那门外的一方世界,觉得原本被内力隔着的寒气慢慢渗入身体。
他是前几日才知道余少淼死了的。
一月前,谷雨,他行至扬子坡附近,盘缠用了泰半,又因暴雨,道路被洪水冲垮了几处。便没有急着往漓江方向走,留在扬子坡帮农户清除肆虐的野猪。不想盘桓了近一月,关家传信的鹰到了。
那鹰脚上绑着红蜡封着的条子,关澜拆开看,就五个字。
余少淼身死。
自从知道了这死讯后,他身体像是燃着什么火一般,烧着他一刻都等不及地往漓江这里赶。
如今终于到了,却又变得恍惚起来,不知是来做些什么的。
余沙端着馒头出来,馒头冒着的热气似乎吹散些暴雨的寒凉。
关澜侧过头看那馒头发呆,余沙见他反应这么慢,又疑惑起来,问到:客官?不趁热用吗?
你关澜嘴动了动,先是犹豫,后又还是开了口:我听说金盏阁的余少淼死了,是真的吗?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余沙心里咯噔一下,去看关澜的脸。发现这人只是问话,眼睛还看着桌上的馒头。
感情这人是收到了金盏阁放出的消息,跑来给余少淼奔丧的。
余沙知道了他的目的,倒是放松了一些:应该是真的吧,金盏阁放了讣告出来,这都一个月了,街头巷尾的都知道了。
关澜皱紧了眉:不是放了讣告,人就一定死了的。
是。余沙被说得愣了一下,然后就被这人的执拗逗笑了,附和道:兴许他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吧。
他这话说的敷衍,关澜也不在意,伸手拿了一个馒头掰开,继续发愣。
他此时已经把斗笠摘了,脸上还是脏的,依旧看不清容貌。却能感到这人周围气压极低,一双形状极为好看的眼睛沉沉地看着手里这个掰成两瓣的馒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
原先只是顺手积德,此刻余沙却突然好奇起来,不知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又和余少淼有什么关系。他此刻的情绪不似作伪,却不知来处,让人困惑。
客官与那余少淼有旧?余沙问。
关澜发着呆,倒是被这句话点醒,抬头看了余沙一眼,又低下头,微微垂下眼,闭了一会儿,又抬头继续看向门外金盏阁的方向。
他身上忽然有了一种并不外露的肃穆,浅浅的,却让人有些无法消受。
半晌,关澜才慢慢说:他于我有恩。
说完,他好像被唤醒了一样,拿着馒头,麻木地啃了上去。这几日来他都没吃什么东西,又一直用着轻功赶路。其实已经差不多到强弩之末。
哪怕已经疲惫到极致,他还在自以为清醒地盘算着后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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