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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已需要外出,总是快去快回。
冬至那日难得大晴,阳光明媚宜人。
半月桌上有扇窗,顾横之便开了半扇,让阳光跌进来。
他搬了方几圆凳到床前,摆了半桌书目半桌黄纸,借着光写写画画。
先前走得急,他只下令加固防御工事。这段时日大家商量下来,不止要加固,还需得扩建,最好能打造得如铁桶一般。
眼下已是腊月,留给他们修建的时间不多,得取个折中的法子。而他在南疆参与过一些工事修筑,那些方法并不适合雪境,是以来翻古书。
他拧眉取舍,忽听轻微的一声响,似皮肉跌进被褥。
待那声音消失不见,他才愕然回神,抬头望向对面的床铺。
一只伶仃的手从被底挪出,苍白的指节正试图抓住床沿。
“今行!”顾横之失声叫道,忙起身欲奔过去。
却不想腰佩一扫,带偏了晾在砚台上的毛笔,笔锋挟着浓墨在纸上滚了一圈,污了他才列下的优缺。他忙去扯那黄纸,毛笔洇到底下的干净纸页,他又忙去抓毛笔,乱糟糟的沾了一手磨。
他看着这场面愣了一下,干脆将手里的纸笔全都扔进纸篓,不要了!
贺今行已用右臂撑起半身,长发凌乱铺在肩头,面色淡如生宣。
他抬眸,看着他几步跨到跟前,嗓音微弱得像拂不动水波的风。
可他在笑,笑他:“何故这样急?”
顾横之忽地平静下来,擦净了手上的墨,半跪在床前,扶他靠坐在床头,“我怕你没有看见我,强撑着起来,伤到自己。”
他一边说,一边替他放好软垫,掖好被角,才出去兑了杯热水。他在外间备了个小炉子,正为此时。
贺今行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走远,收回来自然地将这屋子扫视一圈。
半开的窗扇透进一斛阳光,窗下的半月桌上,一枝木芙蓉沐光舒展,如置身春天里。
真好啊。
他不自觉用右手按住左肩,手掌包裹住臂膊,慢慢下滑。一层薄衫之下,藏着明显凸起的纱布。
“今行。”顾横之唤他回神,将杯盏递过来,眸光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松手去接,慢慢地喝下半盏,交还的时候说:“没关系,还能活动,只是不太能用力。”
一用力便觉绵密的痛楚。
顾横之将杯盏握在手里,“可以慢慢地养,一定能养回如常。等战事结束,我们去赤城山,找唐神医,李太医……”
“横之。”贺今行看那只盏快要被捏碎了,截住对方的话,“我不怕失去一只手。”
“很值。”他说,“就算废了一双手,能换铸邪怒月一条命,也是值的。”
顾横之坚持:“可我觉得不值。”
贺今行不说这个了,再次抚上左臂,挽起宽袖,指尖碰到纱布缠绕的结,“你替我换的药?”
顾横之没想到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一时语塞。
贺今行就笑,解开那个结,将纱布一圈圈地卸下。
顾横之抬手虚覆在他的手背上,没有立时按住,而是祈求似的询问:“今行?”
“我只是看看。”他很坚决地拆完纱布。
顾横之便收回手,和他一起,仔细端详那因剜去一块血肉而形成的凹陷。
直到他说:“这是否算身有残缺,在不得为官之列?”
', ' ')('那只杯盏终于在崩溃前,被顾横之放开,掉到地毯上。
陶瓷碎裂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他替他换了好几回药,因此看过他的身体。
他知道他受过许多伤,手臂,胸膛,肩胛,腰侧,腿腹,新伤叠旧伤,将肌理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看那痂痕的新旧,便能往前推出受那道伤的时间,十五日、三个月、一年、两年……
再想起那些时日他所在的地方,西凉,秦甘,宣京,江南,汉中……
山河万里,烙印在他一身的伤疤里。
“不。”他看着今行的眼睛,反驳他,认真到虔诚:“很漂亮。”
这三个字犹似掷地有声,令四目相对的两个人如冰雕一般,久久不语。
直到卷着尘埃的风在眼前乱舞,贺今行才心下一颤,带着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自心底拔出一个徘徊许久的猜测。
“你是不是……”他才张口就觉得自己冲动了,还是昏了头的那种冲动。
下一瞬,脑海便被“既然昏了头,那就昏到底”的念头彻底占据。
这间静谧的内室中只有他和他两个人,无论说什么,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管他问的真语还是胡言,答的誓言还是谎话,都再无人知晓。
他缓缓呼气,眼睫反复垂下又撩起,终于给自己打足了气,与顾横之面对面,字正腔圆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结发连理,永为伉俪的、那种喜欢。”
顾横之被他震住,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些话。
在他过往那些称得上大胆的日子里,也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
他凝视着眼前的面容,就像端详那道伤口,或者更加缓慢而细心。
今行他——原本飞速地眨着眼,待开口后,眼眸振翅的速度随着嘴唇的开合而慢下来;等到话说完,眼睛也就睁圆了,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喜欢那双眼睛。
就像夏日林荫下的清潭——于蒙阴做步卒的岁月里,他常常在操练结束之后,独自钻进静谧的山林,找到一泊被乔木笼盖的潭水,赤条条地跃入其中。
到云霞漫天炊烟升起,所有的疲惫都被洗去,再回家挑灯读书。
那是他年少时的乐土,代表着休憩、闲适与安宁。
经年之后,它随着故乡的水淌过千山,流入另一个人的眼底,叫他不知不觉地被吸引。朝朝月月,眷恋难却,渐生成无法掌控的妄念。
如果,如果能永远只看着我,让我永远沉溺在你眼中——
“是。”他承认了。
他说出这话,感觉到四肢与相连的躯干、头脑忽然就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但他也能感觉到胸腔里那一颗心无比雀跃,能飞天揽月,能入海捉蛟,催促着他勇敢。
“我心许你,你愿意要吗?”
贺今行几乎立刻就想说“愿意”,但“昏了头”的那瞬间过去,他的脑子不等他发令,就已经习惯性地冷静下来。
随即满腹杂念丛生,生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句子,一时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他看着眼前人,那眉眼倦色愈发浓重,如万家灯火都寂灭的深夜。可唇角梨涡却似漾着春风,蕴着意气,羞涩又坦然地绽放。
“我……”他不忍看,垂下眼,目光滑落到地上的碎瓷。
顾横之看他眉心蹙起,忍不住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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