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也说:三省写信来,说到北京,多有风沙,景色与江南迥异,民风也强悍。但北京通槽运海运,周围重峦复岭,林密地险,确实是一方宝地,承运兴王。
众人听完,皆兴叹了一回。
晚上的时候,吴邪抱着个手炉,迈进张起灵的房间。
张起灵一见他就笑了,问他:几月的天了,要手炉做甚?
吴邪站在书桌前看他写字,半天才说:我今晚睡这里好不好?
为何?
吴邪歪着头:和你说说话,尔后捧着手炉给他看,我给你烤了几个荸荠。
说是烤给他的,结果他也就吃了一个。吴邪穿着中衣坐在他床上,还非要拢着被子,剥完荸荠皮的一双黑手,就这么乱蹭了一气,嘴也是黑的。他实在看不过,干脆不看他,拿了本书靠在床头,其实也没看进去几页。
今天汪师傅说的话,你做何想?吴邪终于想起来自己跑来这里的事由,嘴里塞得满满的,口齿不清地问他。
没什么想法。他答道。
吴邪翻身而起,凑过来问他:怎样叫没想法?你觉得他说得不对?
他顾忌着吴邪的黑手,脸几乎要躲到帐子外面去了:与其说龙脉保佑,不如说君主贤明,成祖从北京兴帝业,又有文才武略,自然天下太平。可不是人人都如成祖一般。远了不说,就说嘉靖二十九年,鞑靼部直入古北口,杀民无数,满朝文武无一人应战。君是昏君,臣是佞臣,终成庚戌之耻。可见帝业,实与龙气无关的。
吴邪听完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过一会似是尤不放心地反过来叮嘱他:这话你可千万不要给外人说。
他看着他那花猫般的脸,偏又一本正经地装大人说话,心里头一抽一抽地想笑,最后憋出了几声咳嗽。
园子一造就是三年,吴邪也十六岁了。
白日里,园子里的人总是多些。劳役自然是忙碌的,挖好了池塘,叠起了奇石,遍植了花木,亭台楼阁几近完工,到处都散发着新漆的味道。汪师傅自然是忙的,楼阁的穿插布局,花草点缀,自然都要他上心。阿奴也自然是忙的,雕花的门窗、屏风、乃至屋中的摆设家具,都要一一配齐。吴邪必然也是忙的,只不过是个无事忙。汪师傅只得将池里的一群野鸭都交给他照看。
说是看顾鸭子,其实不过一句玩笑话。吴邪管了几日,便累得不想动弹,在家里歇了好几天,汪师傅和阿奴总算清净了。
这些年谁都没有他来园子来得勤,园中一草一木,他都早已烂熟于胸,整个园子图仿佛铺陈在他心中一般。就像看着一幅设色山水,白日看是工笔,夜里观是写意。先是墨色起稿,细细勾勒,再是一层层地积累颜色,疏密聚散,浓淡相宜。或是浓破淡,或是淡破浓,华润多变,充满意境。而那些建园子中灵光乍现的奇妙心思,一点一滴积累的各种感悟,却又无人可诉。于是天天地盼张起灵回来。
张起灵刚收货回来。这次一去就是小半年,路不好走,回来又赶上下雪,费了不少工夫才到家。吴邪巴巴地等着,终于等到他回来,甚至熬不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就要带他逛园子去。
张起灵看着眼前的人,个子比他走的时候又高了一截,眼看要赶上他了。眉目间稳重了不少,也有了自己的主意,让他有些惊讶。一直以来被他当作小孩子的人,居然悄悄地长大了。
月亮是极其好的,又下了雪,并不觉得暗。出门过桥,四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吴邪手里拿了盏灯笼,照亮了脚下的路。路上的雪还没有扫,踩上去嘎吱作响。
水面亮晶晶的。所有的飞檐上都积了一层薄雪,在夜幕下反着月华。虽然是冬日,空气是冷冽的,但其中又暗香浮动,不晓得是什么花香。想着园子东边新栽了几棵梅树,或许是白梅开了。
路中的枯枝,被吴邪踩碎了,啪的一声脆响,草丛里哗啦啦飞出一只禽鸟,细长的脖子,暗中也看不清是什么。两人皆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那鸟飞入黑夜。
张起灵想起吴邪当年的笑话,忍不住逗他:如何?这园中怎么不见白鹤?
两人皆笑了。
绕过湖面,又往东去。只见一片山峦,平地而起,原都是假山堆砌而成。奇峰罗列,人走在里面就如迷宫一般,但一走出来就有豁然开朗之感。面前一片广阔,原是遍植了各色花木,一直蔓延至河边,现在虽然还肃杀着,但是可以想见待来年春暖花开之时,会是怎样的盛景。
花圃旁就是竹林,这片竹林本就是造园前长在这里的,如今已经很成阵势,只是在中间留了一条夹道,竹叶在头顶聚拢,月光也照不进分毫。如今被大雪压弯了枝梢,更加森然了。吴邪不愿进去,从旁边绕开了。
眼看时间不早了,张起灵说要回去。
吴邪嘴里应着,却不原路返回,带着他从园子另外一边往回绕。路过湖边,见这一侧的岸边修着一座小楼,匾额上书三个大字白鹤楼。
白鹤楼邻水而建,形制小巧,飞檐高翘,如今又覆上了一层雪,真真如同白鹤振翅欲飞。檐角悬着铜铃,风过便响,在静谧中传得甚远。
吴邪冲着他说:你要的白鹤,这不在这里。
他看着他的脸,突然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没来由的慌乱。鱼潜在渊,或在于渚。这一刻,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
那一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问问他的心。
然而,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
雪又开始下了。
第二章
吴邪十四岁时入童试,二月里过了县试,四月里过了府试,在当年的院试中拔得头筹,取禀生。从此入泮读书,每月还有月钱。
县学里就是个样子,其实也学不了什么。家里造园子,父亲三叔上任去了,二叔诸事繁杂,张起灵又有生意,不能天天看顾他。这几年,吴邪读书的精神减了许多,唯独在岁考前努力一些。饶是如此,三年后的乡试,竟然被他中了举人。
这下议论声四起,人人都道吴邪是神童。又有人说是家学渊源,吴家大爷和三爷皆是进士出身,三爷更是中了庶吉士,如今做了翰林院编修,平步青云,前途无量。这样看来,吴邪距他叔父,差得还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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