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师兄也知道我们仙门之本在乎玄,师兄便该明白,为什么连凡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了。这世上最不可琢磨的不正是情吗?宇宙之苍茫,万物之广博,无非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体之所感,唯独情,似乎无根无源、无头无尾又无来无去。情之所动,玄之所生,情灭则灵亡,若世间没了生灵,天地之道又有何意义呢?师兄苦恼的恐怕不是情字,而是身为仙山弟子,背负仙家重任,却深陷情网,不可自拔这件事吧。”
顾乘风道:“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左师妹的眼睛。”
左仪道:“其实那日师兄与常姑娘在崖壁之上所言,我都听到了。”
顾乘风并不吃惊,却避开左仪的双眼,道:“我既是重明观五代大弟子,本该以身作则,充当表率才是。现下我却为情所困,实在惭愧。”
“师兄千万莫要这么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修道之人对于情爱之事,大可不必讳莫如深,视如虎狼。所谓夫天生万物,唯人最贵。人之所上,莫过房欲。法天象地,规阴矩阳。(笔者注:出自《洞玄子》)万物存世,皆在道理之中。当年祖师婆婆虽然定下情、贪、妒三戒,在我看来,实多有无理之处。”
“师妹何出此言?”
“情、贪、妒皆出自欲,欲之所存乃万灵本性,一味戒断,岂不违反本性之举?我们仙门之道师法自然,理应顺应本性,以道引之,以法规之,哪有断之绝之的道理?”
顾乘风细思左仪这番话,反问道:“可是神人魔三界为情欲贪念妒忌所害者不计其数,又当作何解释?”
“师兄难道忘了上古一则典故?那爱马之人以筐盛马粪,以贝壳盛马尿。一次他心疼马儿为牛虻所叮,为它拍打牛虻。那马儿却一时受惊,竟咬断辔头而逃了(笔者注:此典出自《庄子.内篇.人间世》)。”左仪笑道,“师叔祖当初说起这典故,只教我们,凡事皆有其性,举凡得道者,都将心思花在知悉万物的脾性之上。否则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对这爱马之人,他只是因爱马而失去了所爱之马,若在大事,恐怕所失便不单是所爱之物这么简单了。我们悟道修法的目的固然在于此,可是师兄,若将这典故细细研究,其实里头的文章远不止于此。我且问你,这典故中爱马之人可当真爱马?”
顾乘风思度片刻,笑道:“自然不是。”
“为何不是?”
顾乘风答道:“他若当真爱马,如何连马的脾性都不了解呢?”
“师兄仙缘了得,平日里也不需在悟道上下功夫,却有此等开悟,真真是聪敏过人了。这典故明面上看,说的是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似乎把爱马之意与顺马之性分割开来了。可是回头细品,这典故要说的,实在是这爱马之人并不爱马,只是以为自己爱马,仅此而已。”左仪笑道,“若这爱马之人真心爱马,自然不会将爱马之情流于表面,以为以筐盛矢,以蜄盛溺便等于爱马之深了。天下之事,自然比这典故还要复杂百倍的。人人都知神人魔三界为情、贪、妒所害者无以计数,然而师兄可曾想过,那受害之众,究竟是为情、贪、妒所害,还是另有缘故?就拿我们重明观那位前辈说吧,她为情所困不假,可是害死她的难道不是丁贤梓的自私自利吗?倘若丁贤梓当真有情有义,她岂会寒心,又岂会自断仙根?至于贪、妒二欲何尝不是如此这般背了黑锅?世上成大事者,其雄心壮志哪个不受贪欲驱使?世上励精图治者,哪个又是甘拜下风,安于现状之人?凡人尚知莫可因噎废食,怎么我们修道之人反看不破其中道理?好比那爱马之人的典故,他若愚钝不化,只道马儿逃失是因他爱马心切,却不知马儿逃失之因恰在不爱二字呵。”
顾乘风呆望远方,把左仪所言字字都放在心头琢磨一番。其中道理顾乘风并非不知,奈何知不知道是一码事,做不做得到却是另一码事。左仪此番说辞,无非是见他入情已深,索性叫他明心见性,以疏代堵,反于他有益。然而顾乘风面临的难题,左仪并未窥其全貌。
他曾渴望常朝云回之以爱,又害怕常朝云当真回之以爱,他却无可是从。然而常朝云报以冷眼,他又觉自己痴心枉付,心有不甘。在这矛盾之上,时时想起师父,想起自己的责任,惭愧内疚便一股脑儿涌上心尖,似乎自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了。
当天夜里,微风吹个不住,把屋外的树枝吹得沙沙作响,叫人以为是积雪融化,淌在山脚的沟谷中,叫得欢腾。黄玉笙所受的伤虽未及根本,这几日倒也叫她难受得很。姚晓霜白天助她运气疗伤,到酉时则由许燕飞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