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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再见那双眼睛,是在一年后的春日里。
白灵兮独自一人在园子里写字,不想无缘故地有风滑过,就将她的诗稿吹了个四散,她身旁没个丫头跟着,这时只好自个儿去捡,捡了许久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一叠诗稿就递到了她跟前,手指是修白的,指上的玉指环在发光,腰间的佩饰在发光,她一抬头就瞧见了那双眼睛也在潋滟着光华,这人简直带了水墨画的韵味。
白灵兮从前一直以为,唯有看嘴,才能看出人在笑,可此时此刻,她单注视了那对眼睛,就能看出里头荡漾的笑意。
白灵兮一惊,一把夺过那叠诗稿,起身不住地往后退。她认出了他的眼睛,也认出了他的人。
眼前的人是个极漂亮的公子,太漂亮了,漂亮得白灵兮浑身不自在——衣裙有些旧了,发髻也乱了,她此刻忽地就成了不能见人之姿。
而对面的人却浑然不觉,他道:“都说大将不示人以璞,白大小姐的诗,在下不敢多看,捡了就还。”
白灵兮想喊人过来,免得叫人瞧见她与外来的男子独处,可攥着满把的诗稿,她只是低着头,咽喉被堵住了,是跳上来的心。
“唐突了,在下这就走。”那人见白灵兮仿佛受了惊吓,说完就真的走了。
白灵兮听那脚步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望着花影丛丛,舒了口气似地将诗稿摁在了心口上。
入夜后,白灵兮将那叠诗稿整整齐齐地装在了一只七彩的锦盒中,她托腮在灯盏之下看,她是没有心腹知己的,祖父去世之后,她落寞地几乎不大说话。可今日不同,她见奶妈子在铺床,便难得开口问道:“嬷嬷,今日家中有客?”
奶妈子没回身,不过立刻答应道:“是,林家大约是想结交老爷,近来时常登门拜访。”
白灵兮默默地记下了,连着几日都往园子中去,她不敢往前堂走,至多只能走到园子,她觉着自个儿的形容有些见不得人,连带着心思也见不得人。
而白灵兮连着去了几日,又日日都没见着那人,可她不失落,许是她一直都不快乐,是以觉不出那一丁点失落的存在,满园风景似乎还存留了一分那人的风姿,而有那一分也就够了,白灵兮铭记了成千上万句美妙婉转的诗词,足够填补出剩下的九分。
一月后,白灵兮已不奢求能再见那对眼睛那个人,她重归了之前无欲无求的日子。
而就在这日子的头一天里,她往园子里去踢毽子,一下就撞见了白老爷正招待那人在亭子里用茶水点心。
白灵兮抬眼就见那人吃完了一块糕点,咽了下去。
就是这一下,让她生生地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他也会吃东西,他那么像一幅画,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白灵兮脸上腾地就烧了起来,猛然明白过来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哪里是画?!而自己朝思暮想的,并非美人图,而是美男子,这让白灵兮羞愤欲死。白灵兮觉着糟蹋了念过的书,也辜负了祖父的栽培。她扔了毽子,逃也似地要跑。而这时白老爷瞧见了她,便出声喊住了她:“灵兮——”
白灵兮听见了其父的呼唤,不敢不停,只好低头转了过去。
白老爷对着她招手,道:“灵兮过来。”
白灵兮当头一棒地僵住了,她很害怕,以为爹看出了她的心思,她出了一头的冷汗,煞白了脸,无所适从地攥着手中的绢子不愿动步。
白老爷和气地又喊了一声,“灵兮快过来。”
白灵兮赴死一般地踩着碎步入了那亭中,站成了风中弱柳。
“贤侄,这便是灵兮了,这孩子平日最乖恬懂事,就是怕见人。”白老爷坐着笑道。
那人站了起来,环佩鸣响,在白灵兮心中宛如粉墨登场,她听见他说,“见过白大小姐,在下林壁堂。”
白灵兮也朝他屈膝福身还礼,可气息一急,却是张口无言。
林壁堂似是还等着她开口,可她的心又往上蹿着堵住了咽喉,叫她说不上来一句话。二人相对站在亭中,四周是一派春末风光。林壁堂就在那春光的中央,在等着她。
白灵兮失神地福着身体,急得六神无主。
末了,林壁堂一笑,对白老爷说道:“世叔快来,大小姐这一礼太重,壁堂怕是受不起了。”
白灵兮这才晃过神来,站直了身体放下了手,又羞又怕又惊。她头一回失了礼数,转身就跑了出去,将林壁堂远远地留在了春日的亭子里。
而后,白灵兮果然再也没见着林壁堂。
听说林壁堂走商往殷都去了,此去过来许久才回了一趟扬州,而没待几日又北上去了关外战地,如此一别数年。
就在白灵兮以为与林壁堂此生都不复相见之时,林家带着一车队鲜红的聘礼向白家提了亲。
白灵兮惊愕地在房中坐了大半日,而后又平静了下去。
她刚及笄不久,端庄地坐在了闺房里,嘴角抿起了一点很恍惚的笑意。林壁堂是她的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依旧,她只有欢喜。
第302章 番外三、呼月篇
达日阿赤在最初的时候没有名字,卑贱的奴隶之子能有命就是天神的慈悲,不可能会有名字。
他自有记忆起,双手双脚就都被捆着,天空永远是阴暗的,风沙永远是刺骨的,他如同牛羊一般被人牵来卖去,他太幼弱又太肮脏,辗转了几人之手后,生了重病,没人愿意买他,经手的奴隶主气急败坏往死里打他,将他打得半死不活,血淋淋地扔在了河边。
达日阿赤没死,可也不像是能活,呼月涽用脚将他踹得翻滚了几下后,他才恍恍惚惚地睁开了一点被学糊住的眼睛,天光与血色里,呼月涽年少的面孔就映入了他的眼中,那实在是一颗华贵美丽的头颅。
当时的达日阿赤浑身都散发着恶臭,头发纠结成了虫穴,呼月涽将他带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将他的脑袋剃成了一个光头。
达日阿赤在病痛中被刷洗出了干净枯瘦的本来面目,他矮小萎缩病怏怏地站在了呼月涽面前,不明白这高贵的少爷为什么要救回自己。
而呼月涽什么都不说,只叫他过来,达日阿赤就跪到了他的面前,而呼月涽用马鞭抬起他的下颌,居高临下的说道:“从今天起,你叫达日阿赤。”
说着,呼月涽将手掌拍上了他的光头,掌心粗糙而温暖,让达日阿赤打了个惶恐的寒颤。
呼月涽将达日阿赤带在了身旁。
呼月涽身旁总是有许多人,全是富有力量的少年,他们众星捧月地围绕着呼月涽,而达日阿赤是最格格不入的一个。
他一直被当作牲口一般活至今日,是在呼月涽身旁才明白了人的活法,虽然呼月涽也只当他是一条狗,不过这不妨碍达日阿赤将他看待成神。
达日阿赤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那也该是呼月涽的模样。呼月涽年轻尊贵而又俊美强大,拥有这世上所有美妙的东西,他稍纵即逝的一个念头,就能决定人之生死,也能颠覆人之贵贱,所有的一切,他都能操纵,好比人命,好比人心。
达日阿赤想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他的身旁,所以他急于想摆脱自己卑弱的身躯,为此,他开始疯狂地进食与格斗,呼月涽身边出众的年轻人太多,他得做最强的那一个。
呼月涽最初注意到达日阿赤是因为他刺目出格的肮脏卑贱,而再次注意到他时,是他借着高大挺拔的身躯与出类拔萃的力气扭断了同伴的脖子。当时,呼月涽依靠在女人堆里,在活色生香里若有所思地望凶蛮的达日阿赤,看脸他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可看身体,却远不止如此。他盯着他折射了日光的圆脑袋,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达日阿赤在十七岁那年,成了呼月涽身旁的第一勇士。
身旁开始有人讨好他,嫉妒他,惧怕他,他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他得到了所有人的瞻仰敬重,却失去了呼月涽的庇佑怜惜,因为呼月涽再也没有摸过他的脑袋,这让他倍感失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