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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军数位将军接连亡故之后,主将一事就显得迫在眉睫。原本该由霍骁定了人选送去宫中由皇上再定夺落旨,可如今霍骁并未送去人选的折子,皇上的圣旨却来了,还是由康瑞王爷这样的人物送来,可见是重中之重的主意。
久安鱼目混珠一般地坐在席末偷偷去看霍骁的脸色,只见得从容不迫地毫无破绽,再去看殷珏,亦是平平淡淡地无甚异样,至于席间,那就有些众生百态。不过久安尚未一个个细细琢磨了,方才那名曰苍生的侍卫便由两名御林军跟着,将一方鎏金盒子双手捧着入了帐。
袁峥与季川西人等坐在右侧靠中的位置,那鎏金盒子入帐之时,陆宣紧绷了面目,将桌下的拳头攥得狠了,虽心中早就有数,不过也止不住地心跳匆匆起来。他捏着一只空酒盏来来回回地抚摸了起来,最后看向了袁峥。
袁峥端然地坐着,仿若一尊塑像。
鎏金盒子奉上了殷珏的桌几,苍山随之退下。
殷珏伸出手,先是环顾了座下,才覆上了盒子,咯噔一声,盒中的圣旨见了天日。殷珏取出圣旨,缓缓地站了起来。
霍骁最先起身,走出身前的桌子,拂开下摆,跪了下去。座下众人亦是如此,一时间帐内跪了一地。
袁峥低头等着,心腔子这会儿才想起了自己的年纪,忽地破开心池静水,一下一下地跃动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征之军,负命讨夷……”
帐中回荡着殷珏苍重笃定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得是千里之外的金口玉言。
“东营出师,主将殉国……”
那声音念着念着就渐渐模糊了,因为每个人都是越听心越明。
殷珏略略地一停,最后朗声念道:
“紫禁卫袁峥,世袭名门,岐巍颖慧,宜代军务,兹立为主将……”
久安跪在最末尾的地方,在这一刻心中白茫茫地不知在想什么,他跟着众人一齐听完圣旨,俯身,谢恩,挺腰。
袁峥从席间站起,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双手抬起,接过了金色的卷轴,叩拜道:“谢主隆恩——”
夜幕降临,荣华及至。
久安跪在那里,看着袁峥的背影,那分明是一个男人,分外陌生。
而后席毕,觥筹皆止。
夜更深之时,袁峥被带入了为殷珏特设的帐中。
殷珏已换上了轻简的衣裳,闭目半倚在一张坐塌上,酒意褪去,脸色又成了阴凉的青白。
袁峥自小就有一个尴尬便是——缘由当年宣成郡主执意下嫁,于是他的亲外公实则并不比他亲爹年长几岁,外公虽隔辈,其实不像外公。
近几年,殷珏的容貌有些飘忽不定,精神健旺之时瞧着犹若回春,倘若一露了倦意,便猛地老成了该有的样子。不过,这似乎也不长久,毕竟上了年纪,人也比从前清瘦了许多,再过十年大约会趋于枯槁一流,会是个纯粹的老人。
殷珏听见了帐内的动静,便睁眼一瞧,只见袁峥高高大大地立在眼前,他牵了牵嘴角,招了招手,“峥儿。”
袁峥还是半跪而下,行了礼,才起身坐到了殷珏的身旁。
殷珏正了正身躯,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袁峥,捏着他的肩膀按了按,“嗯——好。”
袁峥抿了抿嘴角,沉声道:“多谢外公,否则……”
“你有你爹那般高了?”殷珏轻飘飘地问道。
袁峥不解其意地顿了顿,“爹……”
“你再站起来……我瞧瞧。”殷珏勾起一个笑来,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
袁峥被殷珏一推,只好又站了起来,殷珏将手扬了扬,“你转过去。”
袁峥看了一眼殷珏,背对了他。
殷珏向后一仰,向后靠了,微微眯起眼睛,“嗯……你爹就是这般高。”他站了起来,袁峥听着响儿就想转过去,却被落地走近的殷珏按住了肩膀,“你爹一过四十五就发起福了,壮得像座山,我就对他说,照此以往,往后是骑马压背,坐轿破顶,千里之行唯有始于足下……”殷珏一哼,“后来你爹没的时候,倒也不算太胖……”他一拍袁峥,叮咛道:“你可别学你爹,就这么儿着,不准长了。”
说完,他又回去坐下了。
袁峥觉得这个样子的外公和娘很相似,都喜欢在他身上找爹的影子。可他越长大似乎就越不喜欢别人如此,爹是爹,他是他,爹再好,和他都是两个人。
回了身,他道:“外公,娘好么?”
殷珏忖度道:“她成天见儿地为难自己,如何好得起来。”
袁峥淡声道:“也是袁峥不孝。”
殷珏挥挥手,“先不说你娘,我叫你来,只问一件事。”
“外公请讲。”
殷珏用手揉了揉额角,带着脸皮绷紧了不少,突然有了一种凉阴阴的刻薄相,“你让我献给皇上的密函里究竟写了什么?能叫皇上大方成那样?驳了文武百官,把主将给了你。”
袁峥并不立刻言语,思忖片刻,他道:“袁峥只是告诉皇上,可代赵羡将军尽未完之事,了皇上多年夙愿。”
殷珏追问:“仅此而已?”
袁峥颔首道:“仅此而已。”
第146章 酒酣耳热
三日后,袁峥任主将一事,于殷军上下公诸。而姗姗来迟的粮草也是那一日被长长的军队由堒南关马不停蹄地运至了连云山。原该是雪中送炭的救命粮草,似乎天注定一般地在那一日,要为新将军锦上添花。
那运粮的军队全是京师子弟兵,足有一万人,粮草一妥当,他们也留了下来,全全地充了袁军。由此可见,圣上对袁峥的青睐似乎要隐胜于霍骁。
营盘之内,数万人的校场,霍骁于高高的楼台之上,将一军的虎符与将印交给了他,由此,赵军脱胎换骨,改姓了袁。而季川西等人也一并升任了副将。
久安虽为副随,却并未上得那楼台,只是站在了殷军的最前端,仰头去看楼台之上的人。
日光之浓,楼台之高,让久安是在有些看不清。目光所及,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龙行虎步地走到了台前俯瞰众军。
久安的身躯与视线似乎就这样定了格,他看见他的铠甲与长剑反射了雪白的光,他还看见那行走间的微风穿梭而来,将他的披风扬成了一朵黑色的云。
真威风,真堂皇,那是袁峥——袁将军。
久安仰头微眯了眼,阳光落在眼底,他更模糊了。
久安低下了头,一瞬间,想起了初遇时的那个袁峥。那么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模样,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多说一句话地就走了。他那时候猜想此人该是位官家少爷,如今一看,确实不假,官家少爷成了皇命将军,也是一样的气派。
他垂下眼睛,低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叹息得什么,他不知道。
头顶响起了袁峥的声音,坚定低沉,是个男子汉的好嗓子:
“我袁峥必为大殷而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身后将士应和的呼声排山倒海地翻滚在了久安的脊背与头顶,他瑟缩了一下,不禁恍惚地抬起了头,而楼台上的人逆光朦胧隐入一片暗色,唯有巧妙的一瞬,能看见他的眼睛在发光,似乎是在看自己。
久安在一种微妙的勇敢里没有闪避那目光,看着看着,他迷惘了起来,自己和那样的人是如何纠缠在一起的?
随后他芒刺在背一般地收回了目光,责备自己想得太多。
入夜后,东营内起了一场宴庆,原本是半月前为焦衡布置的,如今换成了袁峥,也是一样的妥当齐全。不过宴庆简短,毕竟战时不宜兴师动众,更何况乾虚关还在打仗,本营之内更该忌讳些,照理大可以免了这一场的,不过康王爷在营中,明里虽未与袁峥多么亲近,不过照他的意思,宴庆之事倒是非行不可。
是夜星光甚好,席座便舍了那闷热的营帐,尽数搬到了天幕之下。关外入夜则凉,没了许多燥热。此刻营火远远近近地渐次明亮,守军四围把守,明月在天的夜晚,倒是天公作好,良辰美景。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