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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安应声回头,转身看见了卓真。
卓真环胸从一处亭子后走了出来,不是寻常时候的神色。
久安一愣,不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对自己和袁峥的话听去了多少?
“卓真兄。”
卓真慢慢地走到久安面前,扫了一眼袁峥离去的方向,又正视了久安。他吐纳似地在平复自己的气息,可是一开口,言辞似乎还是带着满涨的轻蔑。
“你想借七爷往上爬,其实未尝不是个好法子。”
久安犹如当头一棒地迎上了卓真的目光,不得不严肃了面容,他能听出来卓真这句话里的不屑。也正因此,这让他觉得这话比齐青那些冷嘲热讽更加让人郁结。
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什么时候在别人眼里,已经成了借他人往上爬的人。
“卓真兄,你误会了。”久安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他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不然他早和齐青闹上了,可是卓真的话,带着侮辱,叫他不得不出言辩驳。他虽自觉比不上这些官家子弟尊贵,可武者该有的自尊,他也有。
卓真走近了一些,凉凉地看着他,“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本没什么。七爷愿意拉你一把,我等是拦不了的,也说不上话,可有朝一日,若你叫七爷让人拿了把柄,届时,恐怕不是只有摔下来这么简单。”
“轰隆——”“轰隆———”“轰隆————”
闪电像是锁链狠狠地缠住了云层,雷声犹如云中的哀呼,渐渐地由缓至急,最终不堪重负地落下泪来。
“哗————”
雨声大作,天地间骤然陷入滂沱。
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让八名武者少年从去裕丰围场的路上折了回来,尔后接了旨,改去烨宗所在的正元殿。
正元殿是大殷宫中最雄伟的一座宫楼,用以帝王起居与处理大小政务。
这大约就是人间最奢华的黄金屋,久安看在眼里,心中却没有该有的惊叹雀跃,他心里还想着卓真的话,一颗心像是被揉进了一把碎石子。
久安走在八人当中的最末,头发与衣裳都有些湿濡,跟着他们登上九十九级的白玉石阶,随着石阶的升起,前面的人越来越高,而他越来越低。
他仰起头,忽然在自己和众人中觉出了天与地的差别。他本不该和这些人走在一起的,他本不该走在这种地方的。
高高的正元殿宫门在阴郁的天色里像一道罗刹门,让久安心头的郁结慢慢地变了形,化成了一团恐惧。
久安握着拳头,怎么也提不上劲儿来,耳边的雨声轰轰然然地简直要让天际变色,雷电交加让他四肢都有些发软。
这里太巨大太堂皇,冷冷冰冰,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久安咬着牙,望着森严的一砖一瓦,想着江南的一花一木,几欲逃跑。
得走,说什么都得走。久安在心里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手心被捏出了一把冷汗。
久安恍恍惚惚地走进了正元殿中的第一道殿——含坤殿,也就是用来朝议的金銮殿。
殿堂比外围更加华丽隆重,因为雨天,上着灯,烛光在灯罩里烧出了一室金光。光芒的中央,坐着大殷年轻的君王。
久安只觉得自己的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一板一眼地跟着众人走,一式一样地跟着众人跪,俯身行礼,口呼万岁,都像是在做梦。
久安心想,要真是做梦就好了,一觉醒来,他还是爹娘师父的四宝,还是林壁堂的久安,还是连府的小少爷。
“连久安,是哪一个?”头顶上方传来了清朗的声音。
久安浑身一个哆嗦,喉咙似乎被跳上来的心给堵住了。
跪在他身边的季川西,不着痕迹地用手肘碰了碰他,极细极轻地叫了他一声他的名字,提醒道:“久安?”
久安又是一个哆嗦,额上的雨水干了,现在又出了汗。
“在……连久安……在。”
久安期期艾艾地发出一点声音,将头埋得更低。
第37章 君王之言
殿内的灯火辉煌,仿佛能照出一个白昼。
烨宗并未着朝服,只是身着一件月白色的单衣,神态并不庄严,是一种闲闲的淡然,可眼里过于幽深的色泽,却仍旧叫人没由来地一阵惶恐。
“年纪倒是不大。”烨宗淡淡地这样说了一句。
久安诚惶诚恐地依旧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保举的折子上,写的你是扬州人。”烨宗似乎是在笑言,“这在竞武场上倒是不多见。”
久安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挤不出半个字,也不知皇上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家中还有什么人?”
久安总算遇到了一个自己能答,便使出吃奶的劲儿,张了嘴,可一个字都还没说呢,烨宗那儿却又开口了。
“袁家兄弟这般抬举你,你要知恩。”烨宗将案前的一张奏折叠好,放到了一边,后有拿起另一本,家常一般地说道:“此番,必要尽全力而为。”
烨宗的言谈越说平常,久安就越不知该如何是好,撑在地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脑中翻江倒海地乱哄哄,待自己翻尸倒骨地终于找着一字半句的回话时,烨宗那里却又问起了别人:
“那里最右的,可是袁峥?”
袁峥抱拳答道:“正是小臣。”
“嗯,那日在玄德宫,朕竟然没认出你,一别经年,不曾想,你也长大成人了。”
烨宗这番话未免说得有些老气横秋了,经年之前,二人在太后宫中相见时,袁峥还是个奶娃娃,被宣成郡主抱在怀里,烨宗也大不到哪儿去,乃是被先帝德宗抱在膝上。
其时还是容睿太子的烨宗,只觉得堂姐宣成郡主艳若桃李,是个美人;而怀中之子滚若圆球,尚在睡眠。烨宗看了一会儿,觉得无甚趣味,很想从父皇的膝上跳走。是以,二人见了也跟没见过一样。
烨宗没想过,圆球也能长成挺括的男子;袁峥也没想过,年轻的烨宗能把长辈的谱摆得如此顺其自然。不过袁峥外侄甥的辈分摆在那儿,烨宗说这话,也是名正言顺。更何况,烨宗早已为人夫为人父,这话说起来,简直是顺手拈来。
袁峥一垂首,顺着烨宗说道:“是,皇上还记得。”
烨宗颔首,又问:“宣成郡主近来可好?”
袁峥答:“家母一切安好。”
烨宗抿起了嘴角,似乎是在笑,可眼底却一贯地犹如夜凉,道:“待此番比试尘埃落定,你们母子也来宫中住几日。”
袁峥略一踌躇,心中想起临进宫前,娘亲越发颓唐的样子,担心她总是还要恍惚几场,神智不清明的娘亲总归是不好外出见人的,更何况还是去宫中。于是便道:“家母近日醉心于礼佛,已闭关几日,大约还有大半月光景才能出关呢。”
袁峥心想,大半月一过,烨宗恐怕也将此事忘却了。
“无妨,大可等宣成郡主出关。”烨宗从书案的一端,取来了一只玄铁的盒子,打开后,又从中拿出了一只卷轴,将其缓缓摊开后,他来来回回地看了起来。
袁峥抬起了眼睛,心中疑惑,直直地看向烨宗。
烨宗垂首只看卷轴之上,并未察觉堂下的目光。
“反正,尔等的比试,一时半会儿,怕是完不了。”
烨宗的声音低低朗朗,有些沙哑,在庞大而静谧的殿堂中,被扩散成了钟鸣。
“朕这里有一样东西,你们既然都来了,便都听一听罢。”
烨宗将手中的卷轴一拍,侧手就给扔了出去,“徐元,你来念一念。”
一边的内监总管徐元一时反应不过来地愣了一愣,随即趔趄地冲出去,一把接住了烨宗扔过来的卷轴。
徐元惊魂未定地紧紧抓着卷轴,犹如攥着命根子,随后舒了一口气,挺直了胸膛,展开了卷轴,清了清嗓子,念道:
“二月初二,霍将率兵三千,直捣云虚关,进四百二十里,后退一百五十里,疲敌三日,围敌一日,困敌两日,初十破云虚关,歼敌两千七百,俘敌一千,囚北夷三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