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漠唇瓣勾起,眼眶中的悲怆深沉,化作泪珠滚下。他伸手覆在她莹白的面容上,凑过来轻声道:我全都想起来了,李心玉。
只此一言,李心玉恍若雷劈。
她下意识避开裴漠抚摸她的手,连鞋也顾不得穿上,赤脚站在春日微凉的地砖上。惊讶,慌乱,无措诸多情愫在她眼底交叠涌现,最后又化为一片死海般的沉寂。
她的小裴漠,不会直呼她的大名
脑中一片翻江倒海的混沌,正无措间,裴漠亦是赤脚下榻,逼近她。
那些淡忘的记忆如潮水涌来,淹没了李心玉的理智。她仓皇后退一步,手撑在身后的矮柜上。指尖碰到针线篓,想也不想,她拿起金蛟剪护在胸前,声音颤抖得厉害:你把小裴漠,还给我!
裴漠嗤笑一声,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儿罩在自己的阴影中。他无视那把尖利的剪刀,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问道:怎么,公主还要再刺我一刀吗?
微微松散的衣襟下,嫣红的胎记隐约可见。
李心玉望着他心口那抹豌豆大小的红痕,瞬间溃不成军,颓然松手,任由金蛟剪哐当一声坠地。
裴漠慢斯条理的合拢衣襟,眼波深不见底。
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似乎我和你一样,都拥有了前世的记忆。这样也好,对你我都公平。说着,裴漠俯身弯腰,手撑在她身后的矮柜上,将她整个人半圈在自己怀中,淡红的唇离她仅有咫尺之遥,哑声道,还是说,你害怕我想起一切?
李心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许是想起一切的裴漠太俱压迫感,又或许是,她不愿再面对前尘往事一笔烂账
李心玉心里一团乱麻,嘴上仍强撑道:本宫有何好怕的,便是前世再对不起你,我也以命相抵,两不亏欠了。
裴漠的眼神一下阴沉了下来,唇线紧抿,半晌才沉沉道:不要再提你前世身死之事。李心玉也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她深吸一口气,转而道,你为何会突然想起一切,莫非与我一样,是重生过来的?
裴漠微微晃了一下神,退开了些许:我不知道,许多记忆突然涌入我的脑中,就像是前世今生合二为一。
李心玉小心地问:你也死了吗?
裴漠横眼看她,眼神复杂。
李心玉忙改口道:我是说你的前世,过得如何?
裴漠垂下眼睑,盖住眸中深厚的悲伤。片刻,他讽刺似的一笑,道:权倾天下,妻妾成群,颐养天年。
李心玉忽的就很气,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心道:本宫草席裹尸,身首异处,你倒是过得挺潇洒!还妻妾成群?
她也顾不得害怕了,一把推开裴漠的禁锢,神情古怪地盯着他道:这么说,这辈子是本宫委屈你了?若你怀念跟着琅琊王造反的好处,那你现在就去找他好了,看我敢不敢杀你!
她越说越难平静,心中一片酸楚,吸了吸鼻子道:当初看到本宫的尸首,你们一定大快人心罢!
砰!
一身巨响,裴漠攥住她的手,一掌拍在她身后的矮柜上。上好的漆金柜子竟被他拍得裂开一条缝,尘埃在空气中扬起又落下。
李心玉猝不及防被吓得浑身一抖,睁大眼睛看着裴漠,半晌才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我说过,莫要再提前世你身死之事。裴漠赤红着眼,嘴唇颤抖,几近崩溃道,这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事。
他这态度,若是换在以往,李心玉早就要扑上去咬破他的嘴唇了。但带着记忆重归的裴漠实在太俱压迫感,哪怕是一个眼神都气场全足。李心玉满腔怒意憋在心中不敢发泄,只能委屈巴巴地腹诽:不提就不提嘛,生什么气?
两人陷入了诡谲的沉默之中,直到敲门声响起。
公主,您要的药熬好了。
听到红芍的声音,李心玉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她压低了声音对裴漠道:你收敛些,不许让别人看出任何异常。
裴漠退开了些许,坐在榻上扭过头去,只留给李心玉一个清高的侧颜。他飞快地抹了把脸,再回过头来时,除了眼睛还有些湿红外,已瞧不见任何失态的痕迹。
李心玉这才清了清嗓子,朝门外道:进来罢。
吱呀一声门开,红芍将药呈在案几上,又挪动身子面朝李心玉,问道:公主,可否要奴婢再给您铺一张新床?
之前裴漠忽然在她房中晕厥,李心玉为了方便起见,便命人直接将他扶到了自己榻上。可是现在,两人各自带着记忆而来,断然无法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何况,李心玉自己也需要静一静捋清思路。
想到此,她道:去偏殿暖阁,我今夜便去那儿睡了。
殿下。裴漠突然出声,熟悉的称谓令李心玉心头一暖。
她回身,裴漠正微微仰首看她,眼中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期许,仿佛又变回了之前那个青涩执拗的十八岁少年。
殿下。裴漠倚在榻上,墨黑的长发自而后垂下,滑过肩头,轻声道,我没有力气,殿下能喂我吗?
案几上的汤药氤氲着热气,白雾在空中聚拢又散开。
这是十八岁的裴漠,却也不是十八岁的裴漠。她的小裴漠坦率可爱,才不可能有这么多花花肠子装可怜
李心玉一时心情复杂,避开他的视线道:本宫累了,让红芍喂你罢。
殿下声音可以说十分委屈了。
红芍不知道两人闹什么脾气了,忙打圆场,微笑道:裴公子与公主感情最好,除了公主您,我们怕是没这个福分喂他喝药呢。
裴漠点头,小声道:我再也不惹殿下生气了,留下来,好不好?
李心玉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前一刻还是凶神恶煞一副要算总账的模样,后一刻就变成了这副可怜兮兮期盼垂怜的神情拥有两世记忆的裴漠果然可怕!
本宫可算棋逢对手了!
她气鼓鼓,但又顾及旁人在场,生怕被红芍看出什么异常,又风言风语地闹到皇兄和父皇那里去,到时候便是十张嘴也解释不清这前世今生的一团乱麻。
倒是红芍很识趣,用盛药的茶托挡住半张脸,笑道:暖阁许久未用,一时半会也收拾不好。依奴婢看哪,公主您还是和裴公子好好谈谈,若是困了,这外间还有张小榻,您就让裴公子睡外间罢!外头下着大雨呢,来去都挺不方便的。
说罢,红芍起身福了一礼,临走前还贴心地掩上了房门。
这个丫头,该懂事的时候不懂事,不该懂事的时候又瞎懂事!李心玉简直无言,干脆破罐子破摔,往案几后一坐,哼道:你爱喝不喝,别妄想本宫伺候你。
裴漠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伸手去够案几上的汤药,仰首一饮而尽,下巴连同颈项的线条优美流畅。
李心玉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如此不设防,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上他一口。
半晌,她手撑在案几上,托腮道:还是觉得以前的你最可爱。
裴漠明显一顿,将空了的药碗倒扣在案几上,用还算平静的语气问道:你不希望我记起一切?
那是自然。李心玉想也不想道,我们前世一笔烂账,痛苦居多,何况你和李砚白那么讨厌我
我不曾讨厌过你。裴漠打断她,目光灼灼,你也不要讨厌我。
本宫向来是性情中人,不会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本宫若是讨厌你,今生就不会同你在一起了。倒是你哎!
李心玉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即便前世我再对不起你,也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此事就翻篇罢,如何?
谁料裴漠却是不依不饶,沉声道:不能翻篇。
李心玉扶额:你还待如何?莫非又要投奔李砚白,走前世老路?
想了想,她又酸楚道:也好。你既是想起了一切,去留全凭你意毕竟,前世的你可是权倾天下、妻妾成群呢,哪用得着当本宫的小奴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