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玉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贺知秋的真颜。他有着年轻干净的面容,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淡褐色的眸子颇有异族风采,透着清冷疏离之态。他就这样睁着淡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像是林间一头温顺无害的鹿。
慢着!李心玉起身,横身拦住扣押贺知秋的御林军,贺大人正直忠诚,从不与人结怨。本宫愿与我襄阳公主的身份担保,贺知秋绝无异心!恳请父皇和皇兄明察!
李心玉一向不问世事,这是她头一次涉足朝野。一时间,李瑨和裴漠同时望向她,神情各异。
心儿,这祭祀大典是由贺知秋掌管的,如今出了这么大事,与他脱不了干系!李瑨握紧双拳,脖子一侧青筋暴起,余怒未消道,妹妹莫要瞧他生的俊秀,便心生偏袒,连父兄的性命也不顾了!
李瑨一怒之下难免口不择言,可李心玉还是有些受伤。不管何时,她始终将家人的安全放在首位,方才若不是裴漠及时将她拉住,她定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护住父兄,而并非像哥哥所言那般,为了美色可以心生偏袒。
她眼眶一涩,嘴角却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骄纵道:皇兄说的不错。俗话说相由心生,本宫相信贺大人生的好看,心眼也一定干净良善。
方才气话出口,李瑨已有了悔意,但见李心玉这番以貌取人,当即又好气又好笑道:心儿,你简直好坏不分,眼里只有美丑。
李心玉睁大眼,做出害怕的样子道:父皇,大鼎裂开,怕是故去的母后在向我们昭示
李瑨问:昭示什么?
李心玉无辜道:昭示当年遇刺一案,另有冤情呀。说罢,又飞快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副后悔自己说错了话的模样。
可台下已是风风雨雨,满座哗然,风向瞬间由贺知秋谋反转移到了怪力乱神之事上。祭祀大典上青铜鼎炸裂,众官皆疑:刺杀婉皇后的逆贼不是已经伏法了么?莫非正如公主所说,此事另有隐情?
台下议论纷杂,李常年臂上缠着绷带,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他浑浊且疲惫的视线落在祭台的火屑和碎铜上,良久,才哑声长叹道:罢了罢了,多半是吾妻怨朕无能,黄泉之下久等无伴,故昭此示耳!招魂大典到此为止吧,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此番便不追究贺卿死罪。即日起,罚太史令贺知秋一年俸禄,降职一级。
说罢,他步履蹒跚,整个人仿佛苍老了不少,朝祭台下挥挥手道:朕累了,众卿退下。
李心玉和李瑨长鞠一躬,行礼道:恭送父皇。
台下百官叩首:恭送陛下。
一场声势浩大的招魂仪式,就在满地狼藉中草草收场。今日虽然谁也不曾点明,但都心知肚明,青铜大鼎爆炸一事,怕是拉开了某场角逐的帷幕
回清欢殿的路上,李心玉趴在辇车扶手上,眨眼望着一言不发的裴漠,问道:小裴漠,你还好么?方才青铜鼎爆炸之时,落了不少铜块在你背上,可曾受伤?说到此,她想起上次裴漠在斗兽场受的伤还未完全痊愈,不禁更加担忧。
裴漠的眸子映着长安素白的雪景,更显得清冷漂亮,闷声道:我没事。裴漠就是这样,纵有千般城府,在李心玉面前,却好像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少年,喜怒都写在眼里。
李心玉道:小裴漠,你同我说会话呀。白灵护驾受了重伤,先一步回清欢殿疗养去了,现在只有你一个说话的人陪在我身边,你若不开口,我可要闷死了。
裴漠视线望着前往的玲珑宝塔,张了张唇,复又闭上。
李心玉命侍奴停了辇车,自己踩着小靴下了轿,与裴漠并肩而行,放软了声调道:今日之事,你觉得是天灾还是人祸?本宫现在心里还是害怕,若是人祸,那也太可怖了,连天子也敢下手,万一下一个目标是本宫怎么办
有我在,公主不必害怕。说着,裴漠忽的住了嘴。他正吃着醋呢,说好的赌气,结果李心玉装一装可怜,自己便心软得一塌糊涂了。
左右也狠不下这个心,他干脆放弃了赌气,沉声道,或许对方的目标并不是皇帝,而是贺知秋。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李心玉回想方才祭台下的场景,有人故意将话题引向贺知秋谋害天子之上,确实可疑
可是贺知秋一不结党营私,二不结交权贵豪绅,孤僻内向,一心一意只研究天文历法、星象占卜,自然没机会得罪政党,陷害他有何好处?
听到李心玉发问,裴漠抱剑嗤道:官场黑暗,公主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有时候他们陷害同僚并非需要什么天大的深仇,仅一句话不顺耳,一件小事出了偏差,皆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更何况贺知秋那样的愚笨迂腐之人,更不招人待见了,兴许早就树敌无数。
提到贺知秋这个名字时,他总是目光清冽,带着嫌弃。
你不喜欢他?李心玉快走两步,负手倒退着走路,素白的衣袂和发带几乎与茫茫白雪融为一体。她望着裴漠笑道,还是说,你不喜欢我救他?
又要下雪了。裴漠试着转移话题。
你说实话,是也不是?李心玉并不上当,大有刨根问底的气势,叉腰道,你我是一条战线上的人,不许你对本宫撒谎,不许你闭口隐瞒!
我曾经
顿了顿,裴漠调开视线,淡淡道:当初在碧落宫奴隶营,我被你救下后,心中一直存疑,总以为你是带着什么不好的目的才来接近我,譬如豢养男宠之类的。后来太子殿下刁难我,公主又为我解难,我才渐渐放下了心防,心中很是开心,因为公主对我是真的很好。
他突如其来的剖白,令李心玉怔愣了一瞬,有股酸甜的暖流在心尖弥漫开来。
沉吟了片刻,裴漠自嘲一笑,可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殿下不只对我一个人这般好,但凡是相貌出色的男子,公主都会心生恻隐之心。盛安如此,贺知秋也是如此,我与他们并无任何差别。
那一股暖流还未涌上鼻根,便如坠寒窖,冻成冰渣。李心玉忽的有些难受,以前看裴漠吃醋只觉有趣,现在看他伤神,却心塞万分。
吃醋,就说明他在乎她。在乎她,就说明他动了情
动了情啊
真不知这是上天的馈赠,还是命运的诅咒,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李心玉容貌美丽,身份尊贵,从小就是在他人的艳羡和仰望中长大,得来的东西太容易,就不知该如何去珍惜。怎样获得一份平等的爱,像一个普通姑娘一样去照顾她的情郎?这个问题,她想了两辈子也未曾想明白。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裴漠,好像此时做什么都是多余的,说什么都像是在撩拨。可她内心鼓动,急不可耐想要诉说点什么。
自从金笄一事之后,她亏欠裴漠太多,不忍再见他失望。
怎么就和他们一样啦?冬日的朔风拂过宫墙上的冰棱,拂过李心玉的发带和长发。她认真地望着裴漠,不带一丝轻佻地、认真地说道:至少,至少现在陪在本宫身边的是你,而不是他们啊。
裴漠眸光闪烁,向前一步道:公主此言何意?
没什么。李心玉转过身,留给裴漠一个清丽的背影,道,盛安是太子哥哥送来的,我不好拒绝;贺知秋视我如知己
话还未说完,裴漠无情拆穿她:他连你的脸都不记得,何时把你当做知己了?
总不能说是前尘往事吧?
话说前世宫破之后,也不知贺知秋怎么样了?是继续在太史局当官,还是辞官归隐?
李心玉用脚尖去踢宫墙下的积雪,道:总之,贺知秋被诬陷,让我想起了当年同样被诬陷刺杀皇后的裴胡安你的父亲,故而不能坐视不管。可若我贸然救下贺知秋,怕会招来暗中敌人的记恨,从而惹来杀身之祸,情急之下,才假装按照皇兄所说,是怜惜贺知秋容貌而救他。这样即使我帮了贺知秋,那暗中的敌人也定会以为我是贪图美色的无脑之人,不足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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