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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这样叫,我们失散七年,兄弟的缘分已经尽了。你跟陆凛回枫岛,好好生活,有时间的话记得祭拜一下爸妈,没时间就算了。至于我,你不用管。”

小亨再也崩不住哭了起来,哭得声泪俱下,两只眼睛肿得像金鱼一样,嘴里不停叫嚷:“可是我才找到你……”这类的话。

他哭起来的样子和沈月岛太像了。

沈月岛看着他哭泣的脸,终于明白为什么霍深总说看不得自己哭,或许霍深看着他流泪时的心情和他现在看小亨流泪时别无二致。

于是他伸出手,最后弹了一下小亨的卷毛,“走吧,去过你的生活。”

东子走了,拿了安眠药回来。

陆凛把小亨抱出去,门一关上,哭声停了,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两个。

沈月岛坐在霍深床边,小心地擦掉自己手心的血迹,把手指伸进他的手指里,和他十指相扣。

这只手不再温热,变得冰凉又无力,上面还有很多伤疤和血口,只有那些茧还刻在原本的位置,很轻很轻地磨着沈月岛的手心。

“对不起。”他说,“这次我认出来了。”

“是我的小队长。”

病房里没人能回答他,他就自己说自己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说他交代给靳寒的后事,说他在迦蓝山的墓地旁边洒了一圈风信子的种子,说等以后躺进去时要带上两包姜饼糖,后来想想又算了。

带糖进去会引来虫子,他不想阿勒被咬。

抢救时时间过得那么慢,现在时间又过得这么快。

沈月岛觉得自己还没说几句就听到闹铃又响了,他拿过来把手机砸到墙上。

只剩最后一小时了,霍深还没有醒。

他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是平静地等待着霍深的结局,也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有人陪伴,死亡就不再可怕。

靳寒给他的U盘掉了出来,他捡起来,看到桌上摆着陆凛留下的电脑。

应该看一看的。

这样想着,他把U盘塞进电脑,看到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叫作录像。

文件夹一点开,弹出了几十上百个视频,全是霍深录的。

每个视频下面都有日期编号,日期跨度很大。

沈月岛看向床上的霍深,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把第一个视频点开。

日期是七年前,阿勒“死”后第二十三天。

视频点开先是一片黑暗,能听到海鸥的叫声,然后镜头被抬了起来,对准一个蒙着黑布的男人。

沈月岛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阿勒。

他局促地站在镜头前,浑身上下都被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眼睛周围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暗红色烧伤疤。

镜头是歪的,他想调试一下,就抬起手对着镜头后面帮他拍摄的人比划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沈月岛还在奇怪他为什么光比划不说话,就看到拍摄的人递给他一块板子和一根笔。

阿勒在板子上写道:着火,声带坏了。

沈月岛的瞳孔蓦地一缩,扭头捂住嘴巴。

苦咸的泪水从指缝里溢出,心脏仿佛被人挖了出去,扔进滚烫的油锅里炸。

他想过阿勒那几年会过得很难,但没想到他连正常说话都不行了。

视频里阿勒还在写,笔尖沙沙地动得缓慢。

他从小在贝尔蒙特长大,学的是藏语,汉字认不全,写得也慢。

他看着镜头,指指自己的声带,又指指脸,然后在纸上写:声带和脸,都在治,医生说治好了会变,两个都会变。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但陆凛说如果我有恋人,那他一定会想念我原本的声音和模样,所以录下来,留给你。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有人叫他去干活。

下次再录是十多天之后,时长变得更短。

那些黑布依旧缠在他身上、脸上,沈月岛知道,光是露出来的眼睛外面就有这么多疤,那黑布之下肯定还有更多伤痕。

他觉得丑,不想给自己看,每次面对镜头都想躲。

毁了容的人最怕照镜子,更不用说他的声音和脸全都毁了。

但即便这样还是坚持录了下来,就因为陆凛说他的恋人会想看。

第二个视频在拍海,他只出镜了一只手,手背上写着:大海,很好看,我第一次看。

第三个视频是别人拍的,看起来是抓拍,他蹲在码头上吃饭,身后放着一摞一摞快ⓝ₣垒成一堵墙的麻袋,很多人打着赤膊把麻袋扛起来运往另一个地方。

阿勒刚吃两口,就有人抢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扔了,袋子里还有半个馒头,他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起身继续去扛麻袋。

那天还有第二个视频,阿勒依旧蹲在码头上,背景的麻袋没了,变成一片海,他把脸上的黑布扯下来一点,小口小口很斯文地啃着个馒头,露出来的指甲缝里全是血,扯麻袋扯的。

他没说话,但能看出心情很好,眼尾是轻轻挑起来的,他遇到开心的事时就会这样淡淡地笑。

沈月岛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是搬完了麻袋吗?还是终于能安安心心把一个馒头吃完了?

视频里传来小孩子的笑声,阿勒把镜头移了过去,然后沈月岛就看到甲板上站着个卷毛头小男孩儿,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绿色背带裤,两手抱着个很干净的奶瓶。

沈月岛知道他的开心事是什么了——他捡到了小亨。

镜头再一次转了过来,阿勒还在看小亨,还是那样挑着眼尾淡淡的笑,然后他转过脸来,对着镜头很慢很慢地说了两个字:“小、岛。”

声带可以发声了。

从那之后的每一条视频,他都有说话。

偶尔也会把黑布扯下来一小点,给沈月岛看他越来越好的脸。

每个视频的开头都是千篇一律的。

他正干着什么事,然后抬起脸来找到镜头,轻轻叫“小岛”。

声音是文字更缱绻的表达。

他只能写时从没写过沈月岛的名字,可以开口了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叫他,仿佛是怕自己忘记这两个字的发音,又或者在为他们多年后的重逢做着演练。

每次照例问好之后,他都会给自己说一句简单的开场:“小岛,这是你离开我的第五十天,第六十天,第一百天……”

直到第一千四百六十天——沈月岛的22岁生日,他在那天离开枫岛来到了曼约顿。

这些视频的时长很短,内容也大多相似。

除了别人抓拍的日常之外,就是他面对镜头读一段干巴巴的话。

诗集、杂志,或者船上的招工小广告。

有时他站在甲板上吃饭,有时他躲在船舱里和货物躺在一起,有时他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看着路边迎风生长的一株风信子花。

视频没有脚本,完全随心,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拍。

日期不连贯,画质也不稳定,但沈月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声音的变化,感觉到他整个人的变化。

少年原本清亮的嗓音一天一天变得低哑,原本干净的眼神慢慢蒙上成熟和狡猾,蒙着脸的黑布拿下来,还未淡化的疤痕下是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人。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队长在慢慢消失,霍深在慢慢长大。

彻彻底底变成霍深的那天,是沈月岛离开他的第三百四十九天。

视频里他没有讲话,而是唱了一首歌,他曾经写给沈月岛求爱的歌。

镜头很晃,他躲在狭窄的船舱里,靠着货箱,侧过头从圆窗里往外看大海,很轻很轻地哼着那首歌,哼到一半时他扭过头来,看到了镜头里的自己,然后歌声就停了。

沈月岛按停了视频,他不敢再看了。

因为他知道阿勒和他看到的是一样的——一副完全陌生的皮囊,ⓝ₣里面却装着他的灵魂。

有些东西从那天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彻底从阿勒变成了霍深。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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