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深说好。
老板转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注意休息。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就算是在成人商店工作,也要节制性欲啊。
蒋深只好苦笑:知道了。
与其说要节制性欲,不如说是节制虚无缥缈的回想。时常工作着,一周前的种种画面就浮现出来,轻易把他拉回那个湿冷冰凉的雨天。哪怕佟缜远在下雪的都市,一周音讯全无,曾经发生过的事在蒋深这里依然鲜活得惊人。
而回想的频率早影响到了他的工作和生活,蒋深几乎是在萦绕脑中的佛手柑香气里度过了七天,以致本来清甜的香味也变作甜蜜而痛苦的负担。显然,他不懂得怎样去控制这从前未有过的情绪,只放任其滋长,变得有些失魂落魄。
朋克男不解于他突如其来的问题,蒋深也是一怔,随即才发现问得太突然,于是补充道:之前你讲过,那个Groupie男孩。
啊,朋克男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他怎么了?
有照片吗?
朋克男皱起眉:照片?他沉思片刻,说,难,好多年前的事了。
或许在哪里能搜到呢?蒋深坚持问。
他摇摇头:私人照片,应该搜不到,看到蒋深略有失落地垂下眼睛,他加了一句,我可以帮你找找看,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执意要他的照片?
两个店员说话时隔得很远,一个在柜台,一个在墙边货架。朋克男隔着层层货架向柜台望过去,见蒋深显然被他问住,侧过脸,定定盯住瓷砖地板上方空气,开始缓慢地措辞。有没有人说过他很魂不守舍?他这副样子,好像永远想不出答案似的。
算了,我只是......
别,不是不给你找,朋克男连忙举起双手,这样吧,我换个问法,你是要自己看,还是替别人找的?
好在面对选择题,蒋深回答得还算快,他和气地说:是我自己要看。
朋克男说:好,那我回去翻一翻,兴许能找到合照。
太感谢你了。蒋深道谢,有些过分郑重。
朋克男本已经转回身,想了想,又转了回来。
说真的,你还好吗?
蒋深抬起头,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反问:我看起来很差吗?
岂止,简直像是丢了魂。朋克男心里想,但嘴上还是说得轻松些:其实还好,只是觉得你需要休息。
是吗?蒋深习惯性地问,倒像在问自己。
朋克男没有说,但他想起那位鼓手,当时被男孩抛弃,落魄模样与此时蒋深的怅然若失简直如出一辙。但他不知道蒋深是不是也被人抛弃,毕竟蒋深始终与人淡淡的,私生活更一概不提,看上去也不像会因失恋而恍惚。
可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作为同事,也不好多问,只好劝一句:最近不忙,请一天假也没关系的。
蒋深迟疑片刻,说:也好。
其实休息也并不见得有效,更像心理安慰,毕竟在哪里都想到一样的事,一样陷入雨天,海蓝色床单与香水混合酒精的奇异气味之中。和从前一样,在谈不上愉快,也谈不上不愉快的日子里,一切都只是为生活罢了。
哦对了。蒋深又想起来了些什么。
朋克男疑惑地看向他:怎么?
我还想问,蒋深说,有没有一个乐
问题还未完全出口,倏地噤了声。朋克男顺着他的眼神看向门口,原来是有客人走进来。
两个人很快收回惊愕眼神和被打断的话题,道一声欢迎光临,很有成人商店的职业涵养,注意力转到自己手上,不再盯住顾客看。
反倒是自顾客走进店里,蒋深低着头,也一直感到有道目光紧紧锁定住柜台的方向,店里只有三个人,而朋克男早就转回去面对货架。
要是平常,客人盯着柜台也自有道理,毕竟蒋深身后的墙壁上挂满性感艳星海报,墙内货架也放了各式安全套、润滑液和打折的情趣玩具,被昏暗灯光一照,欲望就化为粉色蒸汽,在客人眼前缭绕地散开,比明亮的连锁店柜台还要吸引人眼球。但是今天,蒋深觉得不对劲,那目光不像是在海报和产品上,倒像是在他身上。
蒋深宁愿相信是错觉,然而同类之间不可言说的直觉骗不了人。当顾客在店里逛了一圈,最后直直向他走过来时,他抬起头,只一眼就确认了。
他想的没错。
客人笑望他,用正常声量说:我来取那些录像带。
店里太安静,显得这句话声音突出,连朋克男都听到,放下手中工具,略有吃惊地转身看了一眼。
蒋深和他交换一个眼神,又转而看顾客。他很年轻,脸小而短,笑起来眼睛弯弯,像猫。
什么录像带?蒋深慢吞吞地问,尽管已经知道答案,还是要问清楚。
青年笑出声,好像他讲了好笑的笑话:不信我吗?我来取GV。
谨慎起见,蒋深还是给老板打了电话,一番交涉后终于确认了,青年的确是老板的朋友。两人在酒吧认识,都爱怀旧色情录像带,除去所看的影片性向不同,还算志同道合。老板门道多,就帮他找来这些市面上难见的同志色情片。
终于见到本尊,朋克男也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青年面容清秀,左耳戴细薄的铂金耳环,笑颜有种袒露开朗的漂亮。在蒋深低头翻矮柜时,青年手肘撑住柜台,托腮看着他,耳环闪出一点灿亮的光,倒让人在这幅景象里看出些不太磊落的心意来。
蒋深把录像带放到台上,一抬头,正对上青年离得极近的面孔。他一惊,料想青年应该托腮看了他好一会了。
蒋深退了退,可青年没躲,还是撑台笑吟吟望着他,问:有没有推荐?
看你自己平常喜欢看什么类型的,蒋深保守地答,我的推荐不一定合你口味。
青年继续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又来了,那种同类间微妙的奇异直觉。蒋深和他对视,了然地想,显然他在试着打破那一层不可言说,问出的问题直白,赤裸又毫不无辜。
蒋深懂得这种直截了当的诱引,但他没有说话,而是恍然想起了另一个人。苍白清癯的年轻男人,不笑时有些阴郁,但眼神澄澈而纯明。他也曾这样撑着柜台和他说话,小心翼翼地试探。有关他的回忆遥远得仿佛多年之前,蒋深不合时宜地出神,突然发现他认识佟缜的时间太短,短到一周不见,回想起来连面孔都快模糊不清了。
青年看出他神情不属,歪一歪头,笑道:我都不知道,这问题这么难回答。
蒋深回过神,平淡地说:不,没有。
随手指了一盒:这个呢?
青年低头去认真看,过了几秒,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瞥了蒋深一眼。
就这盒吧,剩下的以后再来取。他说着,拿了一张柜台上的借阅卡,我听人说,借录像带要填表,名字和电话够吗?
蒋深胡乱地说: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