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一听,有些惊讶,道:“魏其侯不过是去廷尉署排查几日,怎么…怎么就保不住了?”
刘彻没说话,上了车,探头对李延年道:“把田蚡给朕找过来。”
李延年道:“陛下,丞相刚才告病了。”
“病了?不是早朝还么?”
李延年垂首道:“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只不过丞相大人确实告病了,就皇上去尚书大行之前。”
刘彻终于明白了,又是冷笑了一声,道:“好啊,丞相病了,以为病了朕就找不到他了…去东宫。”
骑奴应了一声,李延年将车帘放下来,车仗就往东宫而去。
田蚡下了王太后车,先去告病,说要回家休养,以防皇上找自己,随即又觉得心里不踏实,跑到东宫去和王太后说话。
正说着话,就听内侍通报,皇上到了。
田蚡吓得冷汗直流,赶紧躲内室去,王太后因为烧了遗诏,心里也有些害怕,当下理了理自己衣服,装作气定神闲坐下来。
王太后刚刚坐上手凤坐上,刘彻就大步进来了。
王太后看他脸色,心中已经猜到了,窦太主必然已经将遗诏交给了皇上,恐怕皇上现是来兴师问罪。
王太后想不错,刘彻确实是来兴致问罪,但是并不是告诉王太后自己有遗诏,要废了东宫,而是为了她和田蚡私自调走遗诏存档事情。
刘彻寒着脸,进去之后也不请安,就只是站着。
王太后被他盯着半天,心里有些发虚,硬着头皮开口道:“皇上今儿是怎么了?气性这么大,看这架势,要找我问罪不成?”
刘彻没说话,只是环顾了一周,似乎是找人,王太后因为藏了田蚡内室,所以就怕他看出什么来。
当下站起身来,道:“皇上到底为什么事过来啊。”
刘彻终于开了口,道:“朕来找朕好舅舅。”
王太后心里打了一下颤,装作无事,道:“田蚡并没我这里,他不是告假了么,这会儿估计家里休息呢。”
刘彻笑了一声,道:“好啊,既然舅舅不,母亲又那么偏袒舅舅,什么事情和母亲说也一样。”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扔王太后眼前。
王太后乍一看那东西,魂儿都飞了,吓得面无人色,那东西就掉王太后脚前,王太后都不用捡起来,也知道那上面写是什么,毕竟刚不久前,她自己才把这份东西存档给烧掉了。
王太后装模作样道:“是什么啊?”然后弯下腰将东西捡了起来,再装模作样展开来看,后装模作样惊讶道:“这是什么!这是假!先皇怎么可能这样待我?彘儿啊,我是你亲娘啊,娘待你怎么样,这么多年来,你难道看不出来了?娘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助你登基,你可不能听信谗言啊!”刘彻从始至终都观察王太后脸色,随即道:“娘才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假,是不是以前哪里看到过?”
王太后登时瞪大了眼睛,后退了一步,将遗诏拽刘彻身上,嘶声力竭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你竟然怀疑母亲?我没见过这种狗屁东西!这是假,假!”
刘彻眯了一下眼,道:“既然是假,母亲又何必如此失态呢?今天早上,母亲和舅舅去了哪里,拿过了什么东西,难道记不清楚了?非要儿子给母亲提点一下么!”
王太后听了,脸上表情先是怒极,随即笑了起来,道:“彘儿,这确实是假,若是真,假怎么也变不成真,难道你不清楚么?”
刘彻看王太后脸上从怒变为喜,对方一定是琢磨出来了,存档已毁,自己根本没有别办法证明这个遗诏是真。
刘彻看着王太后大笑,心里一点一点发寒,道:“母亲,你就非要如此么?”
王太后转头走到凤坐跟前,道:“我并不是非要如此,是有人逼我,你也看到了,是有人逼我!”
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了遗诏上所述,顿时又是气愤,一脚将凤坐软垫踹翻。
王太后这本身是无心之举,只不过垫子翻开,里面竟然夹了一块帛布,上面还有些字迹。她本身没意,但是上面有字迹,而且东宫一直是太皇太后住地方,若是有东西,也必然是太皇太后留下来。
王太后蹲,将布捡起来,粗略扫了一眼,登时睁大了眼睛,随即转向刘彻,手一扬,笑道:“彘儿,母亲这里也有东西要给你看,你来看,这是老太太,你好奶奶留给你。”
刘彻没想到突生变故,就走过去两步,将帛布抢过来展开看,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上面是太皇太后亲手笔迹。
竟然和景帝遗诏如出一辙,只不过主角从王太后换成了椒房殿主人,陈阿娇。
老太太去世之前把刘彻叫到跟前,与他说了几件事,有一件就是留心嬴政,老太太看出来,嬴政并不是个简单人,但是他又怕自己多虑,所以只提点了一句给刘彻。
老太太将锦帛写完,终没交给任何人,只是估计太皇太后也没想到,先看到这封书信竟然是王太后,而且是这个节骨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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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主和陈蹻还椒房殿里转磨,楚服过来道:“娘娘,李延年来了。”
嬴政心中有些狐疑,李延年一般是跟着刘彻,而楚服说是李延年来了,不是刘彻来了,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李延年是拿着圣旨来,众人跪下接旨,让窦太主和陈蹻,甚至是嬴政都没想到是,圣旨内容,却是说陈皇后把持朝政,废皇后,收回玺绶,令废后阿娇退居长门宫。
窦太主听罢已经愣了,道:“不对,为何废掉我女儿?”
李延年规规矩矩宣读完圣旨,只是道:“太主,您就请好罢,这还是皇上百般争取来,太皇太后谕旨,王太后意思,谁敢违抗?”
嬴政没想到有这样一劫,他极力避免废后命运,只不过他什么都算到了,无论是名,还是望,就连皇上宠爱也是集于一身,但事情仍然向着不可逆转轨迹延伸下去。
刘彻没有去椒房殿,李延年说不错,废后还是努力争取来结果,若是按照王太后意思,那就是让嬴政和窦婴一样,杀头弃尸。
刘彻有些疲惫,下完了圣旨之后就让李延年备车,要去牢里一趟。
窦婴没想到皇上会亲自来看自己,有些受宠若惊跪下来请安,却见刘彻脸色不对劲。
刘彻隔着牢门,并没有让牢卒打开,只是席地坐下来,淡淡开口,这种时候,刘彻心中有些死寂,道:“窦婴…你知道么,你为了保灌夫,可谓是心力,但是…你不知道,灌夫事情牵扯出了多少事情。”
窦婴越听越觉得事情不对劲儿,道:“陛下,到底是怎么了?”
刘彻只是很平静看着窦婴,道:“先皇可是留给了你一份遗诏?”
窦婴一怔,他没想到这件事刘彻会知道,这件事不论自己还是太皇太后,都是一直保密,而且太皇太后走了之后,应该也只有自己一个知道,但还是老实回话道:“是。”
刘彻道:“你可知道,这份遗诏,已经被窦太主呈给了朕?”
“什么!”窦婴惊道:“卑臣不知,这不是卑臣意思。”
“不管是不是你意思…”刘彻叹了口气,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才道:“不管是不是你意思,这份遗诏已经被呈了上来,已经公诸于众了,但是窦婴,但是…”
刘彻看着窦婴,道:“但是尚书大行…没有这份存档。”
窦婴“哐啷”一声抓住栏杆,道:“不可能!皇上,你要信我,这绝对不可能,遗诏确是先皇给我!”
刘彻猛地长身而起,也抓住栏杆,道:“窦婴,朕信你,但是朕要告诉你,尚书大行没有,没有这份存档!现已经有人弹劾你伪造遗诏了…”
窦婴全身突然泄了劲儿一般,颓然坐了下来,刘彻道:“还不止如此,因为你这件事,朕刚刚已经下了圣旨…废皇后,收玺绶。”
“皇…上?”
刘彻也跟着坐下来,道:“朕无能,朕谁也保不住。”
“皇上…”窦婴抬起头,看着刘彻道:“皇上不要说这样话,您尚年轻,还有很长路要走下去,相信先皇将朝廷交给皇上,一定也是相信皇上可以胜任,不像老臣…不像老臣…只是,只是老臣连累了皇后娘娘。”
刘彻道:“朕心里头不好受,倒是希望你现骂朕,痛骂朕一顿!”
窦婴笑道:“皇上,太皇太后磨练您都已经淌过来了,又何乎王太后给您磨砺呢…先帝料到了一切,只是先帝却料错了一件事,那就是…皇上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辅国、监国!”
窦婴说着,退后一步,深深拜下来,道:“老臣一辈子也没能为皇上分忧多少,下到地下,也愧对先皇信任,臣…汗颜啊。”
刘彻坐地上,看着窦婴一面笑一面哭,一下、两下、三下向自己跪拜磕头,刘彻眼睛登时有些酸胀,只能坐牢房地上,隔着栏杆,注视着窦婴一下一下磕头,听着那轻微“咚咚”声,突然想到嬴政和自己说话,做帝王,要能忍,要能狠。
刘彻从地牢出来,他能去见窦婴后一面,却不敢去见嬴政一面,虽然刘彻曾经怀疑嬴政,也曾经觉得他几乎功高震主,如果继续让他参与朝政,恐怕嬴政就已经不是第二个吕后可以形容了。
只是刘彻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嬴政,或者废了他,王太后拿着太皇太后谕旨,还是刘彻答应不再追究田蚡事情,才保下了嬴政性命。
这种样子求全,让刘彻怎么去见嬴政,或许再过几年,等刘彻势力足够孤立东宫时候,再把嬴政从长门宫接回来。
刘彻想好,王太后和田蚡也想到了这点。
田蚡道:“依我看来,这个陈皇后可比窦婴要难缠,皇上心思现还陈皇后身上,怕以后会有反复,只要让他出了长门宫,咱们以后日子恐怕不好过啊。”
王太后冷笑道:“这还不好办么?当时他怎么对待王恢,现咱们就怎么对待他,岂不是简单?”
田蚡道:“这…这件事恐怕兄弟我做不了,皇上虽然嘴上说不追究我问题,但是肯定已经怀恨心,这件事若是再由我来办,皇上定然会找个机会就治我于死地!”
王太后道:“你怕什么?窦婴马上就要处斩了,看他们窦家以后还怎么翻身,”
田蚡听到窦婴要处斩了,全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伪造遗诏这个罪名可不小,窦婴一家一百多口人,也算是田蚡亲手推上了断头台,让他听了怎么能不害怕。
王太后笑了一声,道:“可惜就是窦太主一家,他女儿进了长门宫,窦婴又要被斩,窦太主除了进出皇宫门籍,就没什么事儿了,太可惜了。”
田蚡道:“姐姐呦,咱们见好就收罢,免得皇上跟咱们过不去。”
嬴政从椒房殿搬到了长门宫,这里摆设他非常熟悉,并不是因为他这里居住过,而是嬴政曾经这里,看到一个形容憔悴女子,嘴里唱着“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后抑郁而终。
而嬴政却变成了这个女人,顶着陈阿娇壳子,椒房殿中建立着自己势力,只不过当他有了人心,收服了人才,一切只剩下后一步,事情却急转直下。
嬴政眯了眯眼,望着殿外面,突然有个侍女走进来,道:“娘娘,王太后派人来看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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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婴因为伪造遗诏,杀头弃市,弃市于渭城,魏其侯府一家一百余种,均被斩首。
刘彻张开手臂,让李延年帮他整理好袖子,这才扶了扶冕旒,出了寝殿,上了车,往承明殿去了。
百官早早位列承明殿门口两侧,刘彻车仗一到,百官跪下山呼万岁,刘彻下了车,往殿中走,东宫王太后已经坐了上手凤坐上,继续临朝。
百官见礼之后,田蚡禀告了魏其侯被处斩事情,承明殿上一时间一片死寂。
刘彻喉头哽了一下,只是一瞬间,突然对田蚡笑道:“丞相,你病好了?”
田蚡没想到刘彻有闲心追究自己装病事情。“这…这…啊回皇上,卑臣病,确实好了。”
刘彻继续笑道:“依朕看啊,满朝文武之中,丞相总是生病告假,御史大夫韩安国近身体也不好,传出去还以为朕朝廷都是老不中用,还以为朕剥削你们这些老臣。”
刘彻这样说着,脸上笑容突然消失了,冷声道:“朕朝廷,该换换了。”
王太后一听,立马道:“田蚡病也好了,换官员事情,皇上就交给田蚡去办罢?”
刘彻没有说话,只是微睨了王太后一眼,王太后心里一哆嗦,不过转念一想,窦婴已经处斩,没有人再让自己害怕了。
皇上不说话,满朝大臣也不敢插嘴,王太后说出来话没人理,让她面子上无光,尴尬厉害。
刘彻隔了良久,才道:“这件事,再等等,朕心里自有打算。”
他说完,仍然没有人说话,刘彻看了一眼李延年,李延年赶忙朗声道:“有事起奏。”
众人无话,刘彻站起身来往台阶下面走,那意思是要下朝了,结果刚走了两阶台阶,一个内侍急匆匆跑进来“噗通”跪下来,叩首道:“皇上,废后陈氏,已于昨夜病逝。”
刘彻有一瞬间脑子放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倒是王太后看了田蚡一眼,田蚡也正看向王太后,俩人脸上均有喜色。
田蚡哪知道刚笑完,一抬头,就见皇上也正眯着眼看着自己,心里立马就慌了,连忙低下头去,就当没瞧见。
刘彻想很好,等过几年,自己斗得过太后了,将嬴政接回椒房殿来住,但是他想太好了。
刘彻觉得,这一刻,他失去了所有,不论是先儒生,还是忠心于自己对应,亦或是心里意嬴政,只有当他真正成为孤家寡人这一刻,刘彻才觉得,那以往种种,似乎都太过于稚嫩了。无论是意气用事,大刀阔斧,还是隐忍集势自己,都太过于稚嫩了。
刘彻一节节步下台阶,慢慢转过身去,冕旒上玉珠轻轻摇动着,敲击出脆响。他就慢慢用眼睛扫着承明殿上烛台,龙座,还有王太后和大臣们。
大臣们一声都不敢吭,这个殿上人,都领略过嬴政智谋和手腕,有佩服,有害怕,有忌惮,有惋惜,全都屏住气息,目送着刘彻一步步走出承明殿。
刘彻上了车,李延年放下车帘,就听车里传出皇上声音。
刘彻道:“出宫,去长门宫,朕…要去看阿娇…去看朕阿娇姐姐。”
李延年叹了口气,道:“…诺。”<div class="m-isg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