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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了。母亲再也不愿以李贤家眷的身份活着,竟然自请去掖庭,为奴为婢。
他留意母亲的一举一动,知道她能够如愿,是靠着与太后身边得宠的上官婉儿的交情。
上官婉儿……他记得父亲去世后她匆忙赶到的身影,也记得她不经意间看到自己时的惊诧,还记得母亲……不,如今该叫她张娘子……搂着她的肩膀时的柔声安慰。
如果张娘子可以借用上官婉儿,达成自己的心愿。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这个模糊的念头在他的脑海还未成型,他就在安福殿见到了她。上官婉儿携宫婢来到这里,为他们添置了不少衣食,还向嫡母房氏劝慰,说自己会常来看望他们。
他整理好衣袍冠发,知道自己纵然落魄,也常被人夸相貌英俊。他故意等在她必经的路上,假装无意地撞倒了她,又满含歉意地伸手扶她起来,装作不知情地问:“该怎么称呼这位贵人?”
他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当她看着他的时候,透过他的眼睛,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他的父亲。
她很快回过神来,笑说:“嗣雍王抬举了,我是上官才人。不过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并不是圣人身边的妃嫔。”
他佯装吃惊,急忙对着她躬身行礼,嘴里说出来的却是,“那才人日后会常来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浅浅一笑,便缓步离开了东宫。
他忘记了自己本应说出的话,只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
清丽柔婉,沁人心脾。不似母亲般貌美,却独有一股风流气韵。
上天并没有给他的聪明多少机会。自那之后,上官婉儿只是时常派人来送些东西,即使偶尔亲自来到安福殿,也是专挑郎君们练习骑马的时候。
他想,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可是三年之后,当他的弟弟死于一场平常的风寒,他就彻底明白了,他必须为自己的生存付出努力。哪怕仅仅是日常的寻医问药,也需要在太后那里有人依靠。
他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十七岁的他,早已知晓如何拨弄一个女人的心弦,况且还是一个曾对他亲生父亲情根深种的女人。
尽管她历经世事,可她终究只有二十五岁。哪里有二十五岁的女人,就断情绝爱的?
他以为自己是个猎手,通过她这个猎物,得到更好的饭食,也可以有病就医。可是他没有想到,一个猎人越是洋洋得意,就越容易变成猎物。
从前听母亲说,上官婉儿是在掖庭长大的。他实在不明白,掖庭的泥泞,是如何长出这样的清贵之气的。
他从身后拥着她的身子,唇舌戏弄着她缀满绒毛的耳垂,可是一颗心不断向下跌落的,反而是他自己。
而她,就像他记忆中的一样,进退有度、悠然得体。
在她的引导下,十七岁的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在床笫之间的喘息中,她知道他在算计什么,他也知道她知道自己的算计。
可她独独不知道,在赤裸的自私包裹之下的,还有连他自己都后知后觉的爱意。
透过他的眼睛,她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可是透过她的眼睛,他看到的是她自己。
他们的关系结束在天授二年。那时已经改朝换代,祖母成了大周朝的皇帝,他又跟着皇嗣李旦一家搬到了幼时住过的东宫,只是仍不能与他们联络。
他只知道,东宫的宫人看到了他们亲昵的一幕。后来,她就没有出现在东宫了。
她再一次变成了他触不可及的从容和雅致,消失于他晦暗泥泞的生活中。
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又开始琢磨新的求生办法。如果谨遵圣旨,得到的是阿弟因无人救治、年纪轻轻就因风寒而亡的结局,那么违抗圣旨,也不过如此吧?
他开始暗自观察,东宫里虽多是祖母的人,可同情他境遇的也大有人在。他慢慢了解院墙那边的一切,知道了皇嗣的第三子楚王李隆基,最是少年意气。
他开始靠着上官婉儿从前带来的金玉之物贿赂宫人,终于见到了只有七岁的楚王,也终于一步一步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他的兄长李光顺突发风痹的时候,这份他盘算好的兄弟情义终于用上了。楚王李隆基不顾内侍阻拦,在听到他的消息之后,带着医佐强闯了他们居住的院落。
兄长转危为安,他为自己的未雨绸缪洋洋得意,可很快就收到了一份旨意。因违抗不能与皇嗣及家眷联络的圣意,病情大好的兄长被赐死,自己则经受每月二十杖的酷刑。
兄长被杖杀,是当着东宫所有人的面。那些板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李光顺的身上,他没有顾得上痛心和懊悔,只觉得自己这半辈子的自以为是,都不过是个笑话。
那样努力地在夹缝中求生,可是皇帝让他们死,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奴奴是他的第一个女儿。
他已经二十七岁了,有了两个儿子,却没有娶妻。孩子的生母,都是伺候他的宫人,奴奴的母亲也一样。
前些日子,东宫易主,闹出了不小的响动。大周皇帝终于决定把江山还给李家,自己的三叔父又成了太子,四叔父也被封相王,得到了宫外的自由。
他怀中抱着香香软软的女婴,嘴里不觉叹道:“小奴奴,我们被忘在这里了。”
他听到院外娇软的小娘子在说话,心想那应该是李显的小女儿,便没有理会。过了数日,内侍来通传,说陛下身边的女官特来拜访。
他整个身子都是一抖,不敢相信内侍说的话,抱着女儿的手臂开始发麻,没有一丝知觉。她……终于肯来看看他了么?
这些年的杖责,早已让他的双膝不再灵活,每逢阴雨天气,更是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痛痒难忍。他想要干干净净、仪表堂堂地见她,却还是敌不过双腿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跑到了院门口。
竟然……不是她。
他难掩眼中的失落,对那个姓韦的女官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听她说,会为自己离开东宫想办法,他无所谓地笑笑,这么多年了,他才不信有人肯帮自己。
这一次竟是真的,那个女官没有骗他。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府邸,呼吸到了宫外自由的空气。
只是,他不得不把女儿送给太子李显。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姓韦的女官是太子妃的亲妹妹,原来也是为自家盘算而已。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样。父亲是被废的太子,自己也从未受过储君的教养,身体又是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对皇位有非分之想?李显一家,也实在太小心了些。
他在自己的雍王府,又一次见到了她。十年过去了,她竟丰韵犹盛,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几分。他压抑着所有的激动和不安,终于黯然低头,不敢让她看到这样残破的自己。
她从容不迫地安慰着他失去女儿的伤痛,又假装无意地提及,张娘子也已经在宫外居住了。他没有生气,只是在心中嘲讽,难怪她还愿意来看已经是半个残废的他,原来是做说客的。
可是他不甘心。她是他在暗无天日的十三年中唯一的光,如今的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嗣雍王,终于可以配得上她了。他们之间,也再也不需要那些真假难辨的自私和算计了。
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他,谎称宫中事务繁忙,不好再留。又说奴奴留在东宫,太子妃甚是疼爱,让他安心。
是啊,她爱的是自己的父亲,是那个英俊疏朗、文武双全的李贤,不是眼前这个在苟且偷生之后布满伤痕、略显老态的李守礼。
父亲是她的火,而她是他的光。
奴奴从长安出发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心愿托付给了她。虽然他又有了几个儿女,可奴奴是他第一个女儿,他想要送她出嫁。
中宗李显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但是奴奴的生母跪在了自己的面前。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奴奴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她愿意以宫婢的身份跟随公主左右,一生照顾她。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