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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安住了不到一年,就又随着圣驾回到了洛阳,在东行路上的官驿中,我故意等在窦德妃的房中,知道韦娘子会来找她。
点到为止的提醒,似乎没能让她放在心上。
我的丈夫李旦,不愧是太后的儿子。太后用人恩威并施,而他更懂得以恩、情捆绑,让他人为自己所用,或者至少让敌人变得更少一点。
他对凤阁侍郎刘祎之如此,对北门学士如此,对韦娘子如此。而他也是摊开了全部的真相,证明对我毫不动摇的信任,我被这样的情义所桎梏,竟也不得不对他的事上心几分。
随着迁都洛阳、武氏宗族封王立庙、拆乾元殿改建明堂,我知道,太后的野心已不止于手握皇权,她要名正言顺地改朝换代,做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皇帝。
李唐宗室被血洗,连太平公主都不能保全自己的丈夫,更何况在漩涡中心的皇帝李旦?我虽出宫修道,却没有和离,仍头顶贵妃之名,无论如何都会被这个身份拖累。
我上表恭贺大周王朝的建立,又用自己的私产为陛下武曌立了一座如意观,请来德高望重的女冠,日夜为她祈福。
她本来就对我不错,知道这些更是欢喜,频频请我进宫说话,有时竟也劝我去皇嗣李旦所住的东宫看看。
避之唯恐不及,我自然是不会去的。如今皇嗣活得的确战战兢兢,但五位妻妾、五子三女,关起门来也能算得上其乐融融。
同病相怜的,竟还真是我和韦娘子。
困住我的是贵妃的身份,困住她的是虚无缥缈的情爱。
长寿二年正月,一半自由、一半禁锢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陛下身边的上官婕妤亲自来到无忧观,平静地告诉我,皇嗣的四个妃妾全都暴毙,身边只有一个二十二岁的王贤妃,她一人照顾八个孩子实在吃力。
我没有问为何四人同时暴毙,也没有问为何陛下不为皇嗣续娶,浅浅答了一声是,就去收拾自己的行装。
陛下要剪断皇嗣的外戚,留下的两人,是相比于皇嗣、更亲近陛下的王家和豆卢家。
东西拾掇得很快,东宫再难也不会缺吃少穿,不过是带些贴身衣物。我在书斋里立了一会儿,不禁坐于书案前,提笔一首五言律诗,将自己的无可奈何留在此处。
临行前,上官婕妤才问我,能不能把这个无忧观留给韦娘子住。我略略皱眉,她便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点了点头,脑子里全是在豫王府时,韦娘子和窦孺人形影不离的样子。
刘氏的一儿一女接近成年,我便无须多管。王德妃产下的的一对孪生兄妹,由她妹妹王贤妃抚养。皇嗣的第四子李隆范向来爱跟着李成器。余下的,是窦德妃的两个孩子。
楚王李隆基、崇昌县主李持盈。
持盈是幸运的,她还不到一岁,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也不会明白母亲突然消失在身边的感受。可是九岁的李隆基,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是全然明白。
他知道是太后身边的韦娘子派人搜查了东宫,也知道是她作证才定下了自己母亲的罪。可他不知道的是,真正害死自己母亲的,是九五之尊,是手握最高权柄的人。
漆黑晶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小隆基在有意闪躲了三个月之后,才开始接受我的善意,时不时伏在我的怀里呜咽。
我学着如何做一个母亲。既然逃脱不掉在宫中的枷锁,不如就戴着镣铐去经历不同的人生,也顺便让两个可怜的孩子安全些。
我不会特意告诉他们,谁才是真正的杀母仇人。在宫里长大的孩子,迟早会明白,何况我也不愿以身犯险,让陛下怀疑我对她的忠心。
窦德妃死去半年之后,她的女儿开始叫我“阿娘”。看着蹒跚学步的小丫头笑脸盈盈地扑进我的怀里,居然有些恍惚,好像自己真的是她的母亲。
我素知自己的冷静和自利,但当东宫的男人都被带去来俊臣在丽景门专设的刑狱、一众女眷被押在东宫侯审的时候,王贤妃用身子护着花妆,我竟也身不由己地挡在持盈的前面。
我见到了陛下,恳请她对东宫的女眷手下留情。既然皇嗣和他的五个儿子、贴身内侍全都去了丽景门,他的女儿、与他不亲近的两个妃妾又能知道什么?倘若皇嗣真的被定罪,我们几人再被发落也不迟。
我知道,在无关权力的时候,陛下一向愿意体谅女人的难处。只要我不为皇嗣说话,甚至不为皇嗣的五个儿子说话,我就能保护得了我们这五个女人。
皇嗣从丽景门回到东宫的时候,双手血迹斑斑。我心里只觉得困惑,来俊臣若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何至于要说他谋反?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仅仅用在宫人身上还不能坐罪么?非要对皇嗣动刑,这实在是下下之策。
我还没有去找皇嗣,他就已经派人来请我了。他遣走了所有的宫人,借着留我为他上药的名义,突然对我跪身下拜,谢我以己之身护住了他的三个女儿。
我笑了笑,只说这也不是为了他,但我很想知道受刑的前因后果。
他竟也是一笑,在我耳边轻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然是自己故意激怒来俊臣,好让陛下觉得来俊臣逼着自己“不孝”。不管有用与否,总要借着一切机会,撬动陛下对来俊臣办事进退有度的信赖。
虽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可还是有些惊讶,我看了他一会儿才说,这些年好像变了很多。
皇嗣有些动容,竟叫出了我的闺名,无遮。我闪躲一分,微笑着说,皇嗣殿下还是叫我的道号琼仙吧。
他那一刻的游离和飘忽,不可能动摇我的心思。无论他是在困顿之时找寻温暖,还是在妻妾都已离开、身边只有我和王贤妃后索求新的感情,都是徒劳。
我是薄幸之人,只知保住自身,不会为情所困。如今即使有了持盈这个牵挂,我也有底气,她成年之后,要做什么就全与我无关。
皇嗣很快反应过来,退了几步向我道歉。我上前想接着为他上药,却怎么都做不好,只能一笑作罢。
谋反案之后,东宫的日子竟平静地过了四年。这期间除了伯父豆卢钦望受李昭德波及,先是被外放刺史、后又回到洛阳重新拜相,我的生活再无波澜。
一向对我既尊敬、又依赖的养子李隆基,随着年纪渐长,已流露出茂盛的野心。他比谁都贪图真情,却比谁都更凉薄自私,也比谁都更想要权力。
他告诉持盈,母亲会死,就是因为父亲没有权力。他也写着韦娘子的名字,在房中以纸为靶、日日练箭。他更会懂得掩饰自己,这些事不会让除了我和持盈以外的人发现。
我问他想不想当皇帝。他回我,想,但想做的是祖母一样的皇帝,而不是从前父亲那样的皇帝。
我又问他,非嫡非长,要怎么做皇帝?他被我问住,许久没有说话。
人不能贪心到什么都要,当权力与感情都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能先择其一。
当一种感情和另一种感情都摆在一起的时候,也大概只能先选一个。这个道理,我从前和韦娘子讲过,没想到又来了一次。
只是这一次,她仿佛想通了。
随着庐陵王李显被接回洛阳,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往后的争斗,就在于姓李的两兄弟之间了。
伯父将我接回家中,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他是陛下为新任太子李显选择的宰相。伯父一生谨小慎微,在这件事上却毅然决然,我倒有几分吃惊。
我问伯父,是否想要我与相王和离。伯父只说了一句,还为时过早,只让我做个准备。
和离一直是我的心愿,那几年在宫外无忧观的日子,是我嫁人以后真正无忧的时光。我曾回过一次无忧观,见到了有时住在那里的韦娘子。
只是感叹于我所厌恶的宫墙权谋,对她来说竟是不能放弃的习以为常。对我来说心向往之的自由之身,于她竟是日复一日沉闷的重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