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交代完了这些,余下的便只有静静等待了。
转年之后,陛下又改年号为万岁登封。年节刚过,李、狄二人被召回京、再次官拜宰相的消息就传遍了洛阳。
凤阁侍郎李昭德、鸾台侍郎狄仁杰,皆兼同平章事,手握实权,再度深受陛下信赖。
我被武承嗣的仆役半是威胁地请进王府,见他形容病态,疲累不堪,满面神情似乎已经负担不起他的怒不可遏。
“如今都这个情形了,你倒是说说,你要怎么帮我?”
我低头一笑,“魏王豢养的门客就没有什么锦囊妙计吗?”
“我现在是在跟你说话!”武承嗣怒道,“我一直对陛下恭敬有加,为何陛下非要如此?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如今又要怎么办?你不是能懂陛下心思吗?你说啊!”
我心中叹息一声,这“恭敬”和“谄媚”的区别,武承嗣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懂得了。
我看了看病中颓怒的武承嗣,悠悠说道:“陛下如今召回亲李重臣,又对东宫有所厚待,的确对魏王不利。可东宫两年前是什么境地?妻妾惨死、全家下狱。两年的时间,东宫可有过什么动作,才得今日的转机的?”
武承嗣的眼神由怒转疑,边咳边问:“什么意思?你就不能直说吗?”
“陛下在武李两家的争夺中彼此平衡,谁得势些,就会扶持另一边。从长寿元年算起,魏王已经得意许久了,陛下自然要对李家施以恩惠。魏王如今只要按兵不动,时不时再为陛下上尊号的事用心一番,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按兵不动?”武承嗣颇不耐烦,“陛下年过七旬,现下姓李的还住在东宫,我要等到何时?”
“不等?那魏王有何妙策呢?”
眼下的局面已经向着李家转好,武承嗣还没有对我失去信任,我便尽我所能阻止他有所动作。
“李昭德和狄仁杰,都是受过来俊臣诬陷的。他们二人重新拜相,只怕来俊臣比我更急吧?”武承嗣挑眉道。
我心中大觉不好,虽说来俊臣向来不与李武两家结党,可若危机当前,谁也不能保证这个疯子会做什么。
“魏王的门客想出的就是这个主意?”我故意露出诧异神色,慢慢说道,“魏王吃了来俊臣多少次闭门羹?焉知这一次就能成?更何况,来俊臣即便再疯魔,也是揣测陛下心意办事的,如今陛下抑武扬李众目所视,来俊臣若要再造谋反冤案,针对的会是谁啊?”
武承嗣听我说完,怒气渐消,病容更甚,剧烈地咳了几声,才喘着粗气看向我,“照你的意思,就什么都不做?”
“最好如此。”
其实,我大可以再为他想出些看似有用、实则搬石砸脚的法子来。可经历了窈娘和乔知之的事,我只想在周全自身的同时尽量远离他,远离那些靠近就易跌入的深渊。
“也是”,武承嗣嗤笑一声,“李昭德得罪的同僚不计其数,只等他犯错被弹劾,也无需多久。”
我有些担忧,不禁问道:“李昭德经过这么一遭,还是同从前一样的脾性?”
“入朝没几天,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出言羞辱皇甫文备。”
皇甫文备……我在脑中盘算着,秋官侍郎皇甫文备,素来与司刑寺少卿徐有功往来密切。而徐有功在御史台为官时,就一直压制酷吏气焰,由他中断的冤案不下百数。李昭德在朝时,也一向与酷吏为敌,想来他得罪了皇甫文备并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他年逾耳顺,又经过了宦海沉浮,好不容易回京,却依旧是跋扈暴躁的性子,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微微叹气,起身便向武承嗣告辞。
“韦团儿,你不要忘了跟谁在一条船上。”踏出数步,就听武承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慌忙,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味了。
我立于屋外,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魏王放心,韦氏心中分明。”
一路骑马缓行,心绪少有波折,朝政夺嫡的事虽近在眼前,我却从未像今日一般淡然笃定,却并不是由于前路尘埃落定。
我缓缓下马,抬头望去,只见无忧观不同往常,山门半开着,一个小女道侍立于侧。
心中生疑,我加快了步子,忙问那个小女道出了何事。
“韦娘子快些进去吧,有贵人到访。”小女道盈盈答道。
见她神色轻快,我放下心来,抬手拢发,向观内厅堂而去。
一个清瘦高挑的娘子跪坐于桌案之旁,衣着素净,发髻简单,正执杯慢饮,举手投足间显出通身的清贵之气。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直到看清了那白皙胜雪的肌肤,以及回眸而来的长眉入鬓、朱唇一点。
我躬身行礼道:“见过豆卢贵妃。”
“这是在观中,又不是宫里,不必行这样的礼”,她抿嘴一笑,眼中神情仍是淡漠,缓缓说道,“见你这里茶具齐全,便忍不住自己动手了。”
我低头道:“贵妃本就是这里的主人,一切随心随意方好。”
“听她们说,你时常住在安乐工的宅子。我等在此处不过碰碰运气,没成想倒还真的遇上了。”
我赔笑道:“贵妃出宫来此也该通传一声,总不置于薄待了贵妃,叫我心生不安。”
豆卢贵妃只是缓缓抬手,示意我在她对面落座,才轻声说:“原本只是出宫探望伯父一家,想着离宫门下钥时辰尚早,便回来坐一坐。”
我这才想起,豆卢贵妃的伯父豆卢钦望因依附李昭德,在李昭德被贬南宾县尉时,也一同被贬为赵州刺史。如今,又蒙陛下恩诏,回到洛阳,升任秋官刑部尚书。
“还未恭贺豆卢尚书右迁之喜,豆卢尚书一切安好?”
“多谢,一切都好”,豆卢贵妃简短答道,似乎不愿多言,她的神色愈来愈淡,搁下手中的杯盏,音色平静地说,“带我看看阿暖。”
突如其来的话语,撕扯着我的内心,我将呼吸拉得缓慢深长,平复了许久,才低头道:“贵妃请随我来。”
静室之中,豆卢贵妃卸去发簪钗环,净手过后,置水、燃香、符箓、祝祷,行云流水的动作,与她淡然自持的气质融合在一起,显得格外圣洁高崇。
“当日我听闻她随你出宫,就想到会有这一日。”她重新簪上发饰,仍是不痛不痒地说。
万千愁绪萦绕于心,忍着说道:“是我害了她。”
“踏入宫廷,连你我这样的人都难免成为替罪羔羊,刘窦崔唐四人更是无辜至极,她又如何能避免飞来横祸呢?”
她如此淡定平静地提起这件事,我连心痛苦闷都被压制。
“我回到观中,除了旧地重游,也是想劝诫你几句,许多事身不由己,心不由主,不要作茧自缚。”
这句话如此熟悉,恍惚间,一个荆钗布裙的绝色娘子现于眼前。
我不由得心生好奇,探身问道:“豆卢贵妃可是知道了什么?”
李旦与豆卢贵妃一直都不甚亲密,可他们却独有一种坦诚以待、相知相谅的默契。
“韦娘子,你是聪明人。三郎十二岁了,天资聪颖,又在宫里长大,早已通晓人事。许多事,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懂。”
心中大为震惊,她的话干净利落,掀开了我引而不发的怀疑。我不觉身子一颤,伸手抚上了脖间已经愈合的伤口。
我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苦笑一声:“看来豆卢贵妃很了解临淄王。”
她又是低头浅笑,“我抚养他三年,几乎日日都在他身边,他的心思瞒不过我。”
“贵妃已经看穿了临淄王,又如何能与他日日相处而面不改色?”
“既然都在宫外观中,便不要称我为贵妃了,叫我的道号琼仙吧”,她终于露出直达眼底的笑意,轻轻眨眼,缓缓说道,“我虽能看穿他,却也心疼他、赞叹他。更何况他的恶意并未朝着我,我又何必害怕?”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