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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今日的遭遇和盘托出,原以为说出来时会痛彻心扉,没想到竟能这样和风细雨。
说罢我的事,又接着补道:“除了武承嗣的事,宜孙皆是知道的。她半是拉拢半是胁迫,许是想同我一起害你。”
“你经历了这样的事,却还记挂着我的安危”,婉儿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语气柔和,“她心里有多少盘算,我并非不知情。你放心就是,好生休养自己的身子,宜孙的事我自会料理。”
我点点头。我心里也知婉儿定有自己的计算,可不提醒她又实在放心不下。
她看着我的样子,又接着说道:“武承嗣那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怔,武承嗣是太后眼前的红人,我又能怎么办?此事便是告知了太后,遭难的只怕也是我。
我对她摇摇头,苦笑了一声,“难不成你有办法?”
她低头轻轻一笑,声音微不可闻,“商之兴也,伊尹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换言之,夏亡于伊尹,商亡于吕牙。”
我心里大惊,忙拽住她的手腕,“你……你已经同武承嗣?”我没敢问下去。
“我和你不同。我无可傍之人,唯靠自己左右逢源。你纵今日落难,来日无论圣人还是庐陵王重见天日,都能守得云开。可若武家的人日后得势呢,你又有谁可依靠?”她轻轻摇头,“不是周国公,是右卫将军武三思。”
武三思是武承嗣堂弟,同为太后亲侄。如今,武家的诸多子侄里,武承嗣年长袭爵,太后多为倚仗,武三思也因机敏深得太后欢心。
婉儿攀附上了武三思,也暗示我以今日之事为由接近武承嗣,绸缪未雨、曲突徙薪。
我并非不懂婉儿的良苦用心,只是武承嗣那样凌辱过我,又让我失去了和李旦的孩子。叫我曲意逢迎,哪怕是忍辱负重以图将来,我都无法做得出。
婉儿自省出殿之后,太后越发看重她。宜孙几番言语拉拢我,我皆装作听不懂言下之意,糊弄过去。
休养了一月有余,吃了许多药,我已是下地无碍了。无论我失去了多少,哪怕是我今生唯一的孩子,也总要回到太后眼前侍奉。
从自己的寝殿还未走到太后的寝殿,就听得里面传出阵阵说笑声,“母亲总爱这样打趣人。”
我隐隐听得几句,这声音虽在笑,却仍透着几分孤清。
进了殿门,我方看到正是豆卢贵妃跪坐在太后身边,轻声笑着。
豆卢贵妃如今虽在宫外出家修道,却也仍偶尔进宫问太后安,只是我今日是第一次见着。
我过去向她行过了礼准备退下,她却唤我留了下来。
太后斜睥了她一眼,冲我低声道:“有人想着法子叫你回含凉殿看看,你看我可怎么办才好?”
我内心一紧,不知出了何事,还未开口就听豆卢贵妃在旁道:“母亲既都答应了,何苦再叫韦娘子担忧。”
太后听罢哈哈一笑,摇摇头轻叹着:“你呀,凡是有求于我,就这般百伶百俐,全无平日的端庄自持了。”
而后对我也一笑,“病了这么久,恐怕旦儿也忧心,你就回去看看,叫他们放心吧。”
我这才明白,这是豆卢贵妃额外为我讨来的恩典。我望着那张妆面素净的清淡面庞,内心隐隐感激。
从珠镜殿出来时,我又一次看到了等在侧殿的裴炎,也许劝诫太后勿修武氏七庙之事,还未有结果。
珠镜殿与含凉殿虽不远,却隔着一个太液池,如不乘船,便只能沿池从西侧绕过,即便走得快些,也须两刻。
我脚下的步子逐渐加快,却从未觉得太液池似今天这般大,含凉殿似今天这般遥不可及。
回到长安后,我再也未能见到他,也没见过从敏。豆卢贵妃讨来的这个恩赐,是我期盼了半年的相见。
含凉殿内外并无人拦我,我站在殿门之外,听见了里头传出的轻声笑语。
我来时那样急,等到了门口,脚下却动弹不得,方知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那殿内的语笑喧阗,可是他们一家合欢?此时进去,又会不会不合时宜?站在殿门之外,进退维谷。
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靠近,跌跌撞撞地从殿内朝外跑来,我听到有人轻声唤着“凤奴”。
抬眼一看,正是皇后刘氏追着李成器从内殿跑了出来。
成器看到是我,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唤了我一声“韦姨”。
我蹲下身将他扶起,半年不见,他已长高了许多,容貌神态都越发像他的父亲了。
成器身后的皇后看见是我,愣了片刻,眼里的惊慌一览无余。
我知她在担心什么,向她行过礼便说:“是太后叫我来的,让我看看……你们。”
她听后放心一笑,才柔声向我道:“是该回来看看了,你不在,成器的横笛都落下许多了。”
我低头一笑,“圣人的横笛宫内亦是无人可及,教成器便也足够了。”
皇后有些尴尬地回着,“自然如此……”
话未说完,一个娇小的身子便从后殿跑出,直扑到了我的怀里,我险些被她撞翻在地。
从敏伏在我的肩上呜呜咽咽,双臂紧紧环着我的脖颈,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
我心里一软,无暇再想高低尊卑之事,双手抱着她的后背,轻轻拍打着,在她耳旁悄声说着:“没事了从敏,没事了。”
等到王充容牵着皇后的女儿代国公主李花婉也从内殿出来,从敏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藏在我身后偷偷擦干了眼泪。
我看今日人这样齐全,也不知是何故,便问皇后。
皇后温和一笑,“倒不是什么特别日子,我们几人终日无事可做,每日都聚在一处罢了。只是今日成器下学早些,便也一同来了。”
我点点头,还未言语就被从敏拉着,要我去她的寝殿。
皇后看我未答从敏,便又开口说道:“往日圣人午后也在内殿歇息,韦娘子难得来一趟,不如就同窦妹妹在内殿说话,等圣人从侧殿读书习字回来吧。”
说罢便领我们进了内殿,留我和从敏在一处,她和王充容则带着孩子往另一旁去了。
王充容走时回头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跟着皇后离开了。
从敏拉着我,又是问我在太后跟前过得如何,又是告诉我身边的许多事,一会儿哭一会笑。我也陪着她,随她细数从前,随她思潮起伏。
“往日这个时候,圣人也该来内殿了”,从敏向外探着头,“他一直在午后同我们煮茶汤的。”
“再等等吧”,我心里虽是焦急,很想见到他,可是又很怕见到他。
就这样待在从敏身边,仿佛我还是他的妾室,如同在豫王府的日日夜夜,那是我在长安过得最快活的日子。
“你从普州来,却从未煮过茶汤,都在鼓捣酪浆了。王充容从益州来,却是喜欢极了,整日都在煎煮。现在圣人也亲手煮茶汤了,不过他不喜胡椒橘皮,只放些碎盐便好。”从敏又在我身旁念叨着。
我想起五兄煮茶汤时也习惯只放盐,阿姊也不喜胡椒茱萸。
“不如你到侧殿去寻圣人吧”,从敏见我想得出神,忙出了主意,“不过你走时要记得再看我一次,凝雨肯定也想见你。”
她努努嘴,装作生气的样子。
我看着她明眸皓齿的生动模样,拘着一个坏笑,将她揽过来,贴身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她瞪着俏生生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团儿!”
捉弄成功,我哈哈一笑,起身便往殿外跑去。
第二十章 重见
还未踏出殿门,就见王充容立在那里,像是等了许久的样子。
她抬头看到是我,忙露出了笑脸,迎了上来,“韦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心中疑惑,却也不好拒绝,点了点头。从敏从后面追来,看到是王充容也很吃惊,我便叫她回去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