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是,沈老爷微笑道:“陛下明察秋毫,这温州市舶司的账目,的确有一部分不太对,但是即便那位浙江巡抚在地方上面子再如何大,如果浙江的商人走市舶司过一趟,这一趟生意就要亏钱,那么他们是无论如何不会去做这个生意,更不会从市舶司的。”
皇帝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那如果有人,给他们贴钱呢?”
沈毅微微摇头:“陛下,臣以为能够做到一省的封疆,目光应该不会如此短浅,他明年应该还是想要继续任浙江巡抚的,今年两个月的帐能填,明年十二个月的帐又如何填?”
“不过……”
“这些都是臣的臆测。”
沈毅低头道:“如果周抚台真的自己,或者是派人往里面贴钱了,那么臣觉得,此人有鼠目寸光之嫌……”
皇帝微笑道:“如果他没有往里面填钱呢?”
沈毅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就只剩教子无方之罪了。”
“你倒是豁达。”
皇帝低头喝了口茶水,微笑道:“要是朕在你这个位置上,有人要射杀朕,朕多半是做不到你这么豁达的。”
“臣并不豁达。”
沈毅微笑道:“周抚台的那个宝贝儿子,年纪轻轻,身体就已经不成样子了,莫说隔着一条船,就是当面,他也未必射得精准,再说了,当天也非是他要杀臣。”
沈老爷低声道:“那天,在他身边的那个北齐女谍子,才是要杀臣的人,这位临安名妓……”
“死的并不安详。”
沈毅语气平静:“再说了,如果臣受一些委屈,能够替朝廷做成一些事情,臣甘之如饴。”
这“甘之如饴”四个字,是他从程廷知那里学来的,此时照搬着用过来,倒也合情合理。
皇帝面带微笑:“沈卿的意思是,周义山在浙江,能替朝廷做成事情?”
“臣以为,只要他肯尽心尽力,一定比一位新巡抚好用得多。”
“不过,这种老狐狸,想让他尽心尽力,就必须要拿住他的痛处,陛下明日见他……”
皇帝淡淡的笑了笑:“朕明白,要好好敲打敲打他。”
皇帝说完这句话之后,自己摸着下巴考虑了良久,然后才近乎自言自语的开口:“那浙江的事情,就暂且这么办……”
他看着沈毅,问道:“福建的事情呢?沈卿你是当事之人,你如何看?”
沈毅低头想了想,然后低眉道:“陛下,臣与程藩台……”
“不熟。”
沈毅这句话,并不是在推脱或者是推卸责任。
而是事实如此。
他与程廷知,的确不熟,他只是充当了程廷知与皇帝之间沟通的一个渠道,但是对这整件事情,是不负责的。
说到这里,沈毅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不过陛下可以先看一看此人手里的证据,再派三法司的人去福建核实,如果核实清楚了,无论是何时想要整顿福建官场,或者是如何整顿福建官场,都在陛下一念之间……”
“整顿吏治……”
皇帝说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心思吃饭了,他沉声道:“整顿吏治,并不是当前的要务,朕问你关于福建的意见,是想问你,朕应当如何做,才能让明年朕的福州市舶司运行无碍,才能让朕的福州卫顺利建成。”
到现在,皇帝在东南的布局,已经非常清晰了。
那就是以五个市舶司为基础,在五个市舶司所在的城市,组建起五支军队。
分别是松江卫,温州卫,福州卫,泉州卫以及广东卫。
五个卫所,每卫五千人,统归沿海都指挥使司辖制,一共是两万五千人。
这沿海五卫建成的政治基础,是为了保卫沿海五个市舶司,以及保证市舶司通航顺利。
而市舶司建成的政治基础,则是今年温州市舶司建成短短两个月的的“成绩”。
皇帝拿着温州市舶司的成绩,在朝堂上说话就能硬气起来,就能把剩下的四个市舶司硬推下去。
然而实际上,这整件事情的因果是倒置的。
并不是为了五个市舶司,才建立沿海五位!
实际上恰恰相反!
皇帝是为了拥有这两万五千人的隐藏水师,才组建起了五个市舶司!
沈老爷抬头看向这个年轻的天子,然后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决定了福建官员的命令。
“那臣以为,应当用酷吏,整顿福建了……”
所谓酷吏,严刑峻法,不畏豪强,手段狠辣,而且一定是廉洁自律的。
因为你只有自己的屁股足够干净,才能动得了别人。
不过这种人往往都是皇帝的工具人,用过之后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因为得罪了太多人。
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
而程廷知有没有这个资格呢?
多半是有的,因为他虽然贪了钱,但是大概率没有花!
只要他交上去,顺便举报一下行贿人,屁股也就干净了。
说到这里,沈毅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这个酷吏,未必一定要是程廷知。”
皇帝闻言,也眯了眯眼睛。
“那明天,朕就要看看,此人当不当得我洪德朝的酷吏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强势的皇帝
老实说,这种在饭桌上,谈笑间决定两位地方大员,乃至于是两省官员命运走向的感觉,非常不错。
甚至于让沈毅有了一种自己已经是宰辅,并且宰执天下的感觉。
说的直白一些,就是“飘”了。
不过这种“飘”,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沈毅的理智给压制了下去,他的理智告诉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效果,并不是因为他沈毅在这里跟皇帝吃了这顿饭。
而是皇帝跟他沈毅吃了这顿饭。
归根结底,决定一切的是眼前这位皇帝陛下。
虽然在他与自己同龄……
但是人家投胎技术明显更加出色。
一顿饭吃完之后,皇帝挥手让宫人把两个饭桌撤了下去,然后他领着沈毅,回到了自己办公的地方,望着桌子上还有厚厚一堆等待批复的奏书,他揉了揉自己的脑门,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今天,估计又要过子夜才能弄完了。”
沈毅垂手而立,开口道:“那臣就不打扰陛下处理政事了……”
“臣告退。”
“这些其实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皇帝坐了下来,对着沈毅笑了笑:“相比较来说,还是跟沈卿你说的事,要重要一些。”
沈毅有些诧异。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奏书,问道:“陛下,既然不是什么重要的奏书,交给中书几位宰辅处理就是,陛下何必亲力亲为?”
皇帝低眉,翻开手边的一本文书,低哼道:“因为中书的那些相公们,心里不踏实,有几个至今还觉得朕年轻可欺。”
他抬头看了一眼沈毅,笑着说道:“本来这种话,不该跟臣子说,但是你我君臣同龄,跟那些老家伙不太一样,朕也就跟你随口诉诉苦,你听了就是,不要多想。”
听到这里,沈毅已经听明白了。
说白了,就是君权与相权之争。
君权固然至高无上,但是皇帝并不是神明,不能全知全能,因此需要宰相辅佐处理政事。
而君权具有排他性,因此君权与相权之争,古已有之。
就拿另一个世界的历史进程来举例子,汉初时,宰相可以说是一国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度威胁君权,随后武帝重用内廷近臣,削弱相权。
到了唐朝,更是演进成了群相制度,以一群宰相来分割宰相的职能。
明时,洪武皇帝也是忌惮相权,因此废了宰相制度,不过因为皇帝一个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宰相这个职能,在王朝之中天然存在,因此到了明朝中期,自然而然的衍生出了内阁这种变相的宰相制度。
大陈也是如此。
从皇帝即位到洪德六年,整整六年时间里,朝廷基本上都是中书首相杨敬宗杨相一个人说了算,这六年时间里,相权远远的盖过了君权。 ', ' ')